第17章
第17章
雨越下越大,漸成傾盆之勢。有司禮監太監來尋鄧雲,打破了這間空屋子裏的寂靜。
“你還不回去?”鄧雲道:“天晚了,你該在陛下身邊候着。”
宋檀回過神,應了一聲往門口走,走了兩步才想起來忘了帶傘,又回身拿傘。
鄧雲吩咐小太監送他,宋檀卻擺擺手,“我自己能回去,不用叫人送了。”
雨很大,宋檀剛出門就被風掀飛了鬥篷,他壓低雨傘,裹緊鬥篷,匆匆消失在雨幕中。
這樣的大雨,宮道上的太監宮女都來去匆匆的,只有侍衛披着油衣站在雨中不動如山。
轉過一道宮門,離太極殿不遠的宮道上,宋檀迎面撞上賀蘭信。賀蘭信身着飛魚服,面容在雨幕裏看不大清,可那道落在宋檀身上的視線存在感卻很強。
雨下得大,賀蘭信身邊兩個錦衣衛撐傘,一點雨水也沒沾他的身。他後來還跟着兩列錦衣衛,随着他的止步都停下來,來勢洶洶的樣子。
宋檀往旁邊靠了靠,向賀蘭信行禮,“問賀蘭大人安。”
賀蘭信挑眉,“不敢。”
他又這樣,陰陽怪氣的。宋檀想走,但是賀蘭信仍站在原地,“雨下這麽大,你在外面跑什麽?”
宋檀含含糊糊的,“有些私事。”
他不回答,賀蘭信也知道,“去找你師父了?”
宋檀倏地擡頭看他,“你怎麽知道?”
“說來也是我的不是,”賀蘭信笑道:“送你師父去金陵前,忘了叫你們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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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檀現在覺得賀蘭信的這張臉有點吓人了,他面色發白,“你......我師父的嗓子......”
“自然也是我下的手,”賀蘭信道:“你師父是個聰明人,老老實實喝了藥。有些沒他聰明的,掙紮起來灌不進去藥的時候,只能塞塊火炭,弄得血肉模糊,真是難看。”
風把傘吹得東搖西晃,宋檀抱不住傘,雨水也澆了宋檀一身。
賀蘭信看着他這樣的狼狽模樣,點了兩個錦衣衛,“送他回太極殿。”
兩個錦衣衛靠近宋檀的時候,宋檀拔腿就跑,傘也顧不得拿。雨水頃刻将他淋透,賀蘭信看着他的背影,才發現他是如此的清瘦。
宋檀一路跑回東暖閣,箐雲見他渾身濕透了回來,大驚失色。宋檀在門口脫掉水淋淋的鬥篷,箐蘭立刻叫人擡熱水,預備姜湯。
熱湯還沒泡完,宋檀就起了高燒,燒的面頰通紅,一陣一陣的出虛汗。
宣睢聽說宋檀淋雨發燒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他揉了揉眉心,過來東暖閣。
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床邊的四足銅炭盆裏點着銀絲炭,香爐裏燃着蘇合香,窗戶開了一條縫,落雨的聲音簌簌傳進來。
宋檀躺在床上,燭光在他臉上灑下一層昏黃的光暈,他的頭發都散在枕邊,睡着的時候眉頭也皺着,眼睫濕潤。
宣睢坐在床邊,伸手探了探宋檀的額頭,他的額頭和面頰滾燙,雙手卻冰涼,脖子裏一摸一手冷汗。
箐雲和箐蘭站在外間,剛給宋檀喂過藥。宣睢問道:“太醫怎麽說?”
箐蘭回道:“太醫說,宋公公一直便有些肝氣郁結,心神不寧。今日許是受了驚吓,兼之淋雨感染了風寒,這才起了高熱。太醫已經開了藥,約莫今晚就能退燒。”
宣睢點點頭,揮手叫她們下去了。
宋檀睡夢中也不安穩,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咬着牙只不說話。
宣睢掰開宋檀的一雙手,松松握着,道:“你說什麽?”
宋檀掙紮了一會兒,才帶着哭腔道:“別藥我的嗓子,我什麽都不說,別......”
宣睢垂眸,神情看不分明,“若換了是你,怕連命也不能留。”
宋檀一下子握緊了宣睢的手,骨節都在發白。他更害怕了,眼淚沁出來,順着眼角流進頭發裏。
宣睢用手指蹭掉了那一點淚跡,輕聲道:“所以你乖些,不要像他一樣。”
宋檀仍在嗚咽,小聲的啜泣。宣睢看着他,他那樣年輕,那樣天真,宮廷的殘酷在他身上居然留不下半點痕跡。
而他那雙可愛的眼睛,現在在流淚。
“好罷,”宣睢退步了,盡管宋檀一句話都沒有說,“倘若真有那麽一日,我會留你一條命的。”
這個下着大雨的晚上,宋檀并沒有聽到皇帝的承諾,宣睢在宋檀清醒後也沒有再提過,但那的的确确是真實存在的事情,宣睢自己知道。
第二天雨過天晴,地面還濕漉漉的,為幹燥的秋天添了幾分濕潤。宋檀醒過來,全身的骨頭都酸的不得了,箐蘭不敢再讓他見風,終日拘着他。
鄧雲來看他,給他帶了幾樣吃的。宋檀坐在榻上,腿上蓋着毯子,頭發也沒有戴冠,只松松挽了一只簪子。
“我早說叫人送你,不然你也不會淋雨了。”鄧雲道。
“跟這個不相幹,”宋檀道:“我昨日回來,遇見了賀蘭信。”
鄧雲神色莫名,宋檀說了賀蘭信威脅他的事情,又道:“你有沒有什麽辦法?”
鄧雲道:“賀蘭信出身顯貴,其祖母是大長公主,祖父是先帝親封的國公,陛下對他很看重,朝中勳貴皆以他為首。這樣的人,就是師父在也得點頭哈腰的,何況你我。”
宋檀苦着一張臉,道:“他真的很讨厭我。”
“你跟他結過仇?”鄧雲邊倒茶邊道:“也未必就是針對你,他這樣的貴公子對咱們這些太監都不是很看得上。”
“不過,冤家宜解不宜結。”鄧雲感嘆道:“這兩日我想了很多,咱們跟賀蘭信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便是有什麽過錯,陛下也會看在他的出身和朝中衆人的份上,寬宥一二。可咱們呢,閹人太監,恩寵全系與陛下一念之間,稍有行差踏錯,不會有人來幫忙,倒多的是人落井下石。”
宋檀看了他一會兒,也長長地嘆了口氣,兩個人都是一副苦瓜臉。
鄧雲忍不住了,“我這麽說,是想你好好籠絡陛下,你聽懂了沒有啊。”
“哦,這樣。”宋檀忙道:“我曉得了,我曉得了。”
鄧雲翻了個白眼,道:“賀蘭信那邊,你先服個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未必沒有他倒黴的時候。”
宋檀是個沒骨頭的,服個軟不是什麽大事,鄧雲走後,他從自己的私房裏扒拉出了一件禮物,等着賀蘭信來的時候送他。
窗外頭的山茶被大雨打落,花朵齊頭斷掉,滾落一地。宋檀覺得很可惜,叫人把山茶換下來,換成了各色菊花,其中有一種叫瑤臺玉鳳的,花朵大如碗,花色雪白,重重疊疊,美不勝收。
宋檀搬了一盆放在窗下,悉心給他澆水松土,将枯葉和邊緣蔫噠噠的花瓣都揪下來,務必使它呈現最漂亮的模樣。
箐蘭看不下去了,道:“指揮使大人今日進宮,怕是快到太極殿了。”
宋檀聽說,忙站起來,拿着自己預備好的禮物匆匆往外跑。
他走了,箐蘭對小太監道:“這盆花水澆多了,拿去曬曬太陽吧。”
一場秋雨一場寒,下過雨後的紫禁城越來越冷了,背陰的地方簡直寒風刺骨。
宋檀在太極殿前攔住賀蘭信,态度很恭敬地向賀蘭信賠罪,希望他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再盯着自己。
賀蘭信打開錦匣,裏面是一枚錯金銀嵌綠松石的十八面骰子,面與面的縫隙之間,金絲錯出的卷雲紋,中間鑲嵌着綠松石。
賀蘭信把玩着骰子,神色不明,“只要你安分守己,別多生事端,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貴人就是貴人,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句話在他們這裏根本不頂用,宋檀這樣來賠罪,還換不來賀蘭信半句好話。
宋檀轉身要回去,心裏仍在憤憤,希望鄧雲發憤圖強,早日幹掉賀蘭信。
賀蘭信收起骰子,進殿面聖。
宣睢在禦書房批奏折,左邊牆下的長幾上,放着一支青玉春瓶,兩朵碩大雪白的瑤臺玉鳳一高一低相背着插在瓶中,沉郁的牆面和長幾頃刻就鮮活了起來。
賀蘭信收回目光,像宣睢請罪,“中貴人淋雨發熱,多半是被臣吓着了,臣特來向陛下請罪。”
宣睢眼也不擡,“是淋了雨才發熱,與你不相幹。”
賀蘭信仍保持着請罪的姿态,道:“臣不能說與此事毫無瓜葛。”
宣睢停住筆,擡眼看向賀蘭信,笑道:“好了,不過一些拌嘴的小事,不必在意,你起來吧。”
賀蘭信這才起身。
宣睢放下筆,端起茶,道:“你也瞧見了,他膽子小,禁不住吓,你既然已經收了他的禮,以後便不要為難他了。”
賀蘭信道:“臣謹遵聖喻。”
觀賀蘭信的态度,并沒有把皇帝随口交待的這句話當一件小事看。
“中貴人與沈籍之事,錦衣衛已悉數查明。”
宣睢看着遞到案前的卷軸,沒有打開。
“這件事,先不必管了。”宣睢聲音淡淡。他沒有看,也沒有下什麽定論,只先擱置了。
這對宋檀來講,算不得一件好事。賀蘭信想,不過我沒有必要為他擔心。
賀蘭信走後,宣睢傳召宋檀。宋檀好的差不多了,因為來的匆忙,并沒有十分裝扮,穿一件素青的綢緞衣服,衣擺繡了竹葉暗紋。
“你來。”宣睢讓宋檀近前來。
宋檀剛把預備了好幾天的禮物送出去,辦完一樁事,心裏很輕松。他來到宣睢身邊,半跪在地毯上,伏在宣睢膝上。
柔順黑亮的頭發落滿宣睢的膝蓋,他撫摸着宋檀的長發,目光卻落在桌上的卷軸上。
宣睢像摸一只貓咪那樣摸宋檀,宋檀微阖着眼,昏昏欲睡。
年輕的宋檀心寬的不得了,在這樣的氛圍裏,都能枕着皇帝的膝蓋,呼呼睡大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