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宋檀在傍晚時分回到宮中,各處都已經點了燈。東暖閣裏燈火通明,宮女太監各司其職,一點聲音也沒有。

宋檀走進去,宣睢懶散地倚在長榻上,自己一個人在下棋。

他擡眼,瞧見宋檀懷裏抱着幾支臘梅,笑道:“倒還記得給朕帶東西了?”

宋檀把臘梅拿給他看,“這是瓊臺別院花園裏的梅樹,我今兒去的時候都挂花骨朵了。”

宣睢接過梅花,梅花香氣冷冽,還帶着大雪的寒意,他将花骨朵上的一點冰渣抹掉,叫人取一只梅瓶來,擺在白壁牆邊的矮幾上。

宋檀的衣擺和鞋都被化掉的雪弄髒,箐雲箐蘭伺候宋檀換掉了外袍,又端來熱水給他洗腳。

宋檀兩腳冰涼,浸泡進熱水裏,先打了個哆嗦。泡了一會兒,宋檀只覺得雙腳熱了,身上也沒那麽冷。箐蘭拿來活血防凍的藥膏,宋檀自己蜷着腿,慢慢抹上了。

“會下棋嗎?”宣睢問他。

宋檀拿布巾擦擦手,“不會。”

“學吧。”宣睢下了一枚棋子,“朕教你。”

宋檀無精打采的,蜷着腿坐在榻上,一雙眼睛,怎麽看怎麽可憐巴巴的,“我,我不想學,也學不會。”

宣睢瞧着他這個樣子,覺得好笑,也沒有非要他學下棋,只招手讓他到跟前來。

宋檀從長榻裏側爬過去,慢慢依偎到宣睢身邊。

宣睢摸一摸他的臉,簡直以為自己要摸到一臉的淚水。但宋檀臉上幹幹淨淨的,只有一點耷拉眉眼的困倦。

宣睢真心實意感嘆道:“你比朕想的還要沒心沒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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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了,”宋檀嘟囔道:“我一回來你就說我。”

“這不是聽得懂話,”宣睢嗤笑,“裝什麽傻。”

今天的宣睢不是樂得任由宋檀糊弄的宣睢,宋檀蹭了蹭宣睢的衣服,倚着他的肩膀不說話。

他有點難過,但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

他的這種心情,宣睢還要看的更加透徹。人見了高山便會覺得自己像塵埃,沈籍是那座高山,宋檀是那個做不得君子又良心未泯的小可憐。

“想喝酒嗎?”宣睢問道。

他一說,宋檀就饞了。

宣睢擡手,六安便端上了溫好的熱酒。宋檀殷勤給宣睢倒酒,宣睢只接了一杯,拿在手中慢慢的喝。反倒是宋檀,難得有碰酒的機會,沒一會兒就喝的面飄飄然。他倚着方桌,把桌上的棋子都打散了。

“去撿起來。”宣睢道。

宋檀半跪在榻上,去撿落下的棋子。長榻角落藏着一個錦盒,宋檀把錦盒拉出來,“這是什麽?”

宣睢笑着看宋檀,“打開看看。”

宋檀看他一眼,把錦盒打開了,裏面是那件珍珠穿成的錯落有致的珍珠衫。

“瞧着挺漂亮,怎麽不穿上呢。”宣睢笑問。

“這個,這個,”宋檀結結巴巴道:“這個珠子太涼了,而且硌得慌。”

宣睢放下酒杯,拿起一個銀環咔吧一聲扣在宋檀手腕上。

宋檀想往後躲,宣睢喊住他,“扯壞了,珠子撒的到處都是。”

宋檀就不敢用力了,被宣睢拉到跟前,硬把珠鏈纏在了腰上。

珍珠太涼了,宋檀打着顫,撐着宣睢的肩膀,坐不敢坐,躺不敢躺。

珍珠衫最後還是斷了線,珠子散落在榻上,随着淩亂的毯子滾來滾去。宋檀也由此知道,宣睢并不讨厭珍珠,他對珍珠的玩法,實在了然于心。

次日清晨,陛下不上朝,早起去給太後請安。宋檀緩了半晌才起來,長榻上的坐褥靠枕全都換了新的,宋檀仍不想坐那邊,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懶洋洋地曬太陽。

鄧雲從窗外瞧見,走上前敲了敲窗戶,把他驚醒。

“你可真舒坦,不曉得外面都為你翻了天。”鄧雲走進來。

宋檀瞧見鄧雲,就想起來另一樁事,他用東廠番子把馮新翰帶走,也不知道如今怎麽樣了。

“還能怎樣,仍在東廠關着。”鄧雲結果箐雲送上的茶,道:“你也太狐假虎威了。”

“我能怎麽辦,”宋檀道:“他都要上來打我了。”

宋檀追問鄧雲,“事情很麻煩嗎?”

“倒也不算麻煩,”鄧雲道:“淑妃的弟弟算什麽,也敢在東廠面前叫嚣。”

宋檀揶揄他,“你對賀蘭信可不是這個态度。”

“這兩個人怎麽相提并論,”鄧雲道:“賀蘭信是勳貴,身上有實打實的功績。馮新翰算什麽,他姐姐沒進宮之前一家子只是個五品地方官。進了京後,不說夾着尾巴做人,還仗着淑妃的勢橫行霸道。他怎麽就不想想,他姐姐還不是皇後呢。”

“況且,就算淑妃是皇後,這麽個不成器的弟弟,我替她教訓教訓也沒人能說我什麽。”

宋檀道:“你好欺軟怕硬哦。”

鄧雲皮笑肉不笑道:“這不是仰仗中貴人您嘛。”

宋檀笑起來,看上去,鄧雲并不把寶壓在淑妃母子身上。

“還有一件事,你要做好準備。”鄧雲道:“今晨,那個叫魏喬的上書說了馮新翰的惡行,沈籍沈大人也上書,論了馮新翰的十六樁罪名。今日沒上朝,大家只遞了折子,若是上朝,想必會很熱鬧。”

宋檀神色若有所思,那邊宣睢從太後那邊回來,鄧雲便去跟前伺候。宋檀想了想,也跟過去。

宣睢在書房批奏折,宋檀站在他身邊磨墨,磨了一會兒就站不住了——他腿酸的厲害。

宣睢輕笑,“好了,在這兒裝模作樣半天,想說什麽就說。”

“我昨天有件事忘了說,”宋檀道:“我把馮新翰關進東廠了。”

宣睢點點折子,“我方才已經知道了。”

宋檀這才有了點心虛,“馮新翰仗勢欺人,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毆打朝廷命官,我看不下去了才出面的。”

他跟宣睢說馮新翰多麽多麽壞,不是為自己脫罪,只是不想牽連沈籍和魏喬。

宋檀說的口幹舌燥,宣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宋檀的聲音越說越小,“陛下。”

宣睢端給他一盞茶,“沈籍是君子,人人皆知,他上書力陳馮新翰的罪過,那馮新翰當然就是有罪的。”

宣睢把那幾張奏折收起來放在一邊,對鄧雲道:“這件事,你去處理。”

鄧雲稱是。

宋檀端着茶思考了一會兒,他覺得宣睢說的話有些問題,但說不出問題在哪兒。

宋檀走後,皇帝又批了一會兒折子,忽然開口:“有件事倒是忘了,宋檀如今出行,也沒個一官半職,便是用東廠的人也名不正言不順的。”

鄧雲心裏一個咯噔,聽見皇帝問他,“司禮監還有位子嗎,挪一個出來給宋檀吧。”

鄧雲掐着手心,斟酌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宣睢看出了鄧雲的心事,一邊提筆沾墨,一邊道:“你不要覺得宋檀會礙了你的事,只是叫他玩玩罷了。東廠還是你的,你能做的事他做不了。”

瞧他多貼心,鄧雲與宋檀還沒起隔閡呢,他就已經料到了。

“是,”鄧雲道:“司禮監的錢公公年紀大了,早有告老之心,他的缺正可以讓宋檀頂上。”

宣睢點點頭,又道:“料理了馮新翰之後,給沈籍升官,你去找田閣老,他拟了旨,拿到朕這裏批。”

鄧雲有些疑惑,“沈大人這麽年輕,就官居四品,已是不得了了。”

“沈籍是得用的人,”宣睢眼也不擡,兀自批折子,“能力出衆,公正為國,更重要的是沒有私心。這樣的人,若得不到任用,是做皇帝的失職。”

宣睢欣賞沈籍的能力,但對他是絕對沒有善意的。

鄧雲沒有品出這層意思,只覺得沈籍是憑能力和品行得了陛下的青眼。

議罪馮新翰之後,淑妃終于坐不住了,她見不到宣睢,只能去找太後。太後對于後宮嫔妃都很和善,當天下午,便邀皇帝去禦花園賞梅。

“哀家聽說,你的禦書房有幾支插瓶的臘梅,你十分喜愛。”太後道:“其實禦花園的梅花也很漂亮,你若閑來無事,可以來觀賞一二。”

宣睢披着狐裘,站在太後身側,擡手撥開眼前的梅枝子。

“既有喜歡的了,其他的自然也看不上眼。”宣睢淡聲道。

太後看他一眼,“太過惹眼,易使人生妒,就是為了你喜愛的那朵梅花,也該平一平其他人的怨憤。”

宣睢道:“這是沒道理的話,其他人有怨憤,與朕何幹,與他何幹。”

他油鹽不進,太後也很無奈,“便是為了皇子,你也給淑妃一個臉面吧。”

“淑妃沒了這個弟弟,或許還能更清淨些。”

太後這下看清了宣睢要殺馮新翰的決心,她可憐後宮女子,卻不能因此折損了皇帝的權威。于是這件事只好按下不提。

“那孩子叫宋檀?哀家從前見他的時候,就覺得他跟你身邊其他人不一樣。”太後道:“你應當是極喜歡他的。”

宣睢默了默道:“算不得多喜歡吧,只是宮中長日無聊,朕見不得他比朕自在。”

“那你為他做那些事,湯固案,姚黃紙,”太後笑道:“聽聞,你許他進司禮監。”

“都是些小事情,”宣睢道:“無傷大雅,做就做了。”

“都是些小事情,你何必在意呢。”

皇帝不承認,太後也無所謂,只是輕聲道:“你現在知道楊四和之于哀家是怎麽的慰藉了嗎?”

宣睢不見動容之色,他想起先帝,想起楊四和。或許他更帶入先帝的角色,宋檀相當于太後,至于楊四和,勉強按給沈籍吧。

這樣想一想,宣睢更讨厭楊四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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