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行宮有戲樓,兩面高樹環繞,夏天裏清涼,要在冬天裏看戲,免不了燒多多的炭火。樓上挂着一溜兒羊角燈,地上鋪着獅子繡球滾地毯,安放了數張桌椅,靠牆壁兩邊放着長火廂,各桌邊則點着銀絲銅炭盆。

宋檀去時,永嘉和綠衣都到了,都穿着大紅織金長袖袍,只紋樣略有差異。姐倆湊一塊,說說笑笑的十分親熱。

鄧雲也已經來了,站在一邊,并不入座。

“你今日有還有別的事情?”宋檀道:“不然,一道坐下看戲罷。她們都是小姑娘家,我還是同你有話說。”

鄧雲道:“不合規制。”

宋檀微微驚訝,道:“便是我請你作陪,落座吧。”

鄧雲猶豫片刻,這才坐下。宮人立刻給他這一席上了酒菜,宋檀笑道:“你什麽時候也這般束手束腳的了。”

鄧雲道:“前些日子得了幾個彈劾的折子,陛下特意敲打過我,叫我收斂些。”

朝政的事情宋檀一向是不問不談的,況且鄧雲什麽地位,幾個彈劾折子算什麽。宋檀不在意,鄧雲就更不在意,好像方才的謙虛從沒存在過。

永嘉正把手裏的帕子拿給綠衣看,“你看怎樣?”

綠衣輕輕笑道:“這才哪到哪,且看吧。”

話說着,戲開場了,先是一段琵琶小調,清清甜甜的,一下子就抓住了人的心神。

這戲與別的戲不同,不是一折一折的,統共一個半時辰的戲,講述了一個完整的志怪故事。不大點的戲臺,搭配各種繪出的長畫做背景,琴瑟蕭笛可模拟各種聲音,有時風聲一響,宮人們都着急去見天色。見到晴朗的天兒,才反應過來是戲臺子上的聲音。

宋檀看的入迷,直到故事結尾,兩位主角背道而馳,合着編鐘的樂聲,漸漸落幕。

“這就結束了?”宋檀意猶未盡道:“還有下回嗎?”

鄧雲搖頭,“到這裏就結束了。”

宋檀品味着故事的結局,道:“這故事是誰做的?”

戲臺子走上來一個人,向諸位貴人叩頭行禮。宋檀仔細一瞧,才發現這人是前兩日碰見的樂師秋光。

“你不是樂師嗎?”宋檀問道:“會奏編鐘的那個。”

“小人既是樂師,也是戲班子的班主,這出戲就是小人編的。”秋光恭敬回答。

鄧雲問宋檀,“你認識?”

“前兩日我碰見過他奏編鐘,格外好聽。”

永嘉撐着頭,懶洋洋道:“會樂曲還會編新戲,也算是才華橫溢了。”

宋檀很贊同,“尤其是結尾,叫人真惆悵。”

鄧雲在一旁道:“那就讓他們把結局改了,改圓滿一些就是了。”

宋檀便問秋光,“這結尾能否圓滿一些,我瞧着,兩人有情,如何就不能在一起了?”

秋光跪下請罪,“貴人恕罪,結尾無可更改。”

鄧雲眉頭一皺,當即發作,“我說結尾能改,那就是能改。”

秋光只是叩頭,不肯松口。

綠衣在一旁道:“廠公何必強人所難?這樣的結局發人深省,回味悠長,若是改成大圓滿結局,大約就俗了。”

鄧雲睨了綠衣一眼,“我沒念過書,不曉得俗不俗。不過我知道文人骨頭輕,熬不過東廠的大刑。”

綠衣依舊輕笑着,不說話。

宋檀看了看綠衣,又看了看鄧雲,道:“一出戲罷了,不必那麽大動幹戈。”

他看向戲臺上的秋光,道:“我曉得你編鐘奏的好聽,前些日子我去寺中,空山寂靜,鐘磬之音聽的人心都靜了。你彈奏一曲像這樣能使人靜心的曲子吧。”

秋光沉吟片刻,點頭稱是。

編鐘擡了上來,秋光沉心靜氣,随後開始演奏。

第一個音調奏出來,四下裏忽然靜谧了起來,好像雪融化的聲音都被輕了,只有時高時低,韻律獨特的鐘聲回蕩着。

宋檀沒有給曲譜,秋光只憑着宋檀的語言描述,就真的彈奏出了他想要的那種感覺。

一曲終了,他起身再拜。

宋檀面上的贊嘆不加掩飾,永嘉也連連點頭稱好。

鄧雲知曉宋檀睡眠不好,常以舞樂之聲助眠,便道:“我看他也有幾分真才實學,不然留在宮裏吧,你以後可以随時召他演奏。”

說着,鄧雲叫人請秋光過來。

不多時,秋光上了樓,先給幾位貴人行禮叩頭。起來後,鄧雲吩咐看賞,賞賜十錠銀元寶,八匹錦緞,一柄銀如意并一桌席面。

到跟前細細看了秋光樣貌,宋檀神色微微收斂,不說話了。

永嘉一旁看着,往嘴裏扔了個果子,等人下去了,她笑道:“這秋光瞧着像一個人?”

這樣年輕俊俏的男人,低眉時謙遜,又隐隐有自己的傲骨,偶爾一眼看過去,有幾分沈籍的意思。

宋檀做不知道,問道:“像誰?”

“不能說,”永嘉撐着頭笑,“說了,我怕搭上秋光一條性命。”

宋檀抿了抿嘴,“這是沒道理的話,他又不招誰不惹誰,能出什麽事?”

永嘉只是笑,宋檀覺得有必要與她分辯分辯,便道:“陛下并非如你想得那般,你覺得他不喜歡沈大人,可是沈大人這幾年做官做的順順當當,也沒見陛下為難。”

況且他也算同宣睢開誠布公地談過,從寺廟回來後,宋檀明顯感覺到宣睢态度的軟化。

永嘉見他不信,便道:“那我與你打個賭?就用秋光。”

“我不同你打這個賭,”宋檀拒絕,“沒什麽意思,也不尊重人,叫陛下知道了,他要傷心的。”

永嘉上下打量着宋檀,目光古怪,“他不會傷心,只會生氣。”

“生氣就是傷心,如果不在乎怎麽會生氣呢。”

永嘉一時有些無奈,過了會兒又覺出一點嫉妒。她放下酒杯,認真地看向宋檀,“我想找的驸馬就是你這樣的,全心全意為我,誰說我不好你都維護我,不叫我有一星半點的不開心。”

宋檀微愣,不知道話題怎麽忽然就拐到了這裏,他思索了片刻,道:“公主會找到的。”

永嘉公主又笑起來,也不知是笑宋檀還是笑自己。

永嘉的這句話在戲還未散場時便傳到了宣睢耳朵中。

筆尖沾滿了朱砂,稍不留意便滴落在宣紙上,留下了一道很刺眼的紅。

宣睢看着那道紅痕,道:“叫永嘉回京城去,即刻就走。”

六安立刻出門傳口谕,剛走出門時,就聽到陛下将他喊住。他回到殿中,躬身等着陛下的吩咐,半晌也沒聽到一句話。

宣睢将朱砂弄髒了的宣紙撤下來,慢慢揉成一團。永嘉還小,小孩子的話他不能當真,宋檀也不喜歡他這樣。

“那個叫秋光的,查過他嗎?”

六安回道:“鄧雲安排的人,底子都幹淨。”

宣睢點點頭,好看的眉眼平靜又深邃,道:“将他留下來吧,給宋檀解悶。”

他不深究永嘉的話,又願意把秋光留下,大約與宋檀心裏的宣睢也差不太多了。

六安應下皇帝的吩咐,将要退出宮殿裏卻聽見裏頭傳來一聲響動。他回頭去看,卻見陛下常用的芙蓉石鎮紙跌落在地上,碎成兩半。

宣睢起身去內室,臨去時随口吩咐人收拾了。

到戲散場時,宋檀與綠衣也沒有太多接觸。鄧雲冷眼瞧着,綠衣給了宋檀一個親自繡的荷包,繡的荷花,荷包裏是空的,并沒藏什麽東西。

宋檀似乎對綠衣很有話說,不過綠衣并不接茬,只關心宋檀的日常吃住,倒叫宋檀沒有說話的機會。

“哥哥不必忙,”當着鄧雲的面,綠衣笑着對宋檀道:“以後總有說話的時候,不會再像頭幾年那般見一次面也難。”

宋檀不好接這話,像是對前幾年的陛下有怨言一樣。

恰在此時小太監過來傳話,說魏喬在外頭等着,接綠衣回去。

鄧雲道:“正好我與魏夫人同路,一同去吧。”

宋檀還沒說什麽,綠衣先欣然同意了。

魏喬正在戲樓不遠處的亭子裏等着,見綠衣出來,忙上前給她添上鬥篷,夫妻兩個親親熱熱,羨煞旁人。

鄧雲只在一旁看着,冷不丁開口問道:“陛下前日要議內閣人選,綠衣姑娘覺得誰會是新的閣臣?”

他這會兒,又叫綠衣姑娘了。

綠衣攏了攏披風,笑道:“你們男人的事情,我一介女流怎麽會曉得。”

鄧雲揣着手笑,“我聽人說,魏大人多次被提名,炙手可熱呀。”

魏喬擺手,“我從未入過翰林,如何能入內閣?”

“當今陛下不拘一格,沈大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鄧雲笑看着魏喬與綠衣,“不過話又說回來,進內閣難,進不了內閣卻容易。”

他面上帶着和煦的笑,說話卻刺人的很,“依照我與綠衣姑娘的交情,有我鄧雲在一天,魏大人這內閣就進不去。”

綠衣眉毛都沒動一下,“鄧公公,您也順風順水許多年了,這世上哪有人總是一帆風順呢。今日您得了光,來日也該輪到別人。”

鄧雲嗤之以鼻,綠衣比他想到更能沉住氣,不過有什麽用呢。鄧雲覺得綠衣一開始就輸了,誰會想不開跟陛下作對,跟陛下作對的,有哪個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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