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太極殿裏安靜的一聲不聞,宋檀一出去,就好像帶走了太極殿所有的生氣。
宣睢站在窗邊,微微彎腰,精心打理春瓶裏的幾支桃花。
那幾枝桃花摘下來的時候含苞欲放,這會兒花瓣已經全都舒展開了,正是最漂亮的模樣。
這樣的漂亮模樣,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畢竟是折下來的花兒,再靜心打理,也無可抑制的顯露凋零之象。
暗衛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內,站在陰影裏,低垂着頭,看不清面容。
他将宋檀的行蹤回禀陛下,講宋檀買了酸的難以下咽的李子,買了三文錢一串的糖葫蘆,閑逛到橋邊的時候遇見了沈籍。
宣睢轉了轉春瓶,看着桃花舒展的姿态。
宋檀與沈籍見面了,在河邊的茶攤上,兩個人聊了許久。
有時候宣睢真不明白,京城那樣大,怎麽宋檀和沈籍就這樣有緣分,總能碰到。
“他哭了嗎?”宣睢忽然問。
暗衛沉默片刻,道:“離得遠,看不大清楚。”
“大約是哭了的。”宣睢道:“故人重逢,如何能不感傷。”
暗衛沒有回答,殿內安靜地讓人難以忍受。
“嘩啦”一聲,宣睢摔了春瓶,起身離開。
方才還被主人靜心呵護的桃花孤零零地躺在殘水與碎瓷片之間,無知無覺的映照着春色。
辭別沈籍之後,宋檀依舊在京城裏亂逛,京城可真大,宋檀走的腳都疼了。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宋檀把自己身上大包小包沒吃完的東西分給街邊的乞丐,漫無目的的不知道往哪裏走。
他不想回宮,宮裏這個時辰大約也已經下鑰了。思來想去,宋檀只好往瓊臺別院過夜。
回去的路上,他又遇到了賣糖葫蘆的小販,便停下腳步,問他買糖葫蘆。
“我記得你,公子,”小販笑道:“你要再買一個,只收你兩文錢好了。”
宋檀有些驚訝,笑着回答:“多謝多謝。”
冰糖葫蘆用紙包起來,宋檀沒有吃,只是拿着往瓊臺別院走。
他從後門進的別院,沒有驚動太多的人。因為不常住人,所以這會兒別院裏不怎麽點燈,尤其是花園,漆黑一片。偌大的池塘黑咕隆咚的,借着月色,宋檀看清楚了水面,殘荷還留下不少,新葉已經長了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十分可愛。
宋檀圍繞着池水走,轉過假山,回廊之上,忽然亮堂了起來。曲折盤旋的一長段游廊,每隔五步就擺着一盞銀琉璃燈,燭火的光芒被琉璃和銀盞折射,映照出細碎璀璨的冷光,華美又冷峭。
游廊盡頭有一架黑漆描金雲絹屏風,屏風上繡着花卉仙草和山石,背面大約也放了燈,花卉中間好像發着細碎的光。
屏風前有一張長案,案上細條的美人瓶裏插了幾株漂亮的桃花。案邊有個人,背對着宋檀,素色的廣袖長袍,長身玉立。他站在繡滿靈芝仙草的屏風前,仿佛天上仙人。
“回來了?”他問宋檀。
宋檀應了一聲,卻沒走過去,只彎腰打量游廊上的銀琉璃燈。
“見過沈籍了。”宣睢道。
宋檀點點頭,“沈大人說,他三日後走。”
宣睢回過頭看宋檀,目光在夜色裏看不分明。
“我想去送他,”宋檀擡頭看宣睢,“我能去送他嗎?”
宣睢道:“我以為你更想跟他一起走。”
宋檀抿了抿嘴,走上前,把糖葫蘆給他。
宣睢沒動,也沒說話。
“你不要嗎?”宋檀歪了歪頭,道:“但我沒有別的可以給你的了。”
我可以三年不出宮門,我可以一輩子不見沈籍,我也願意為你殉葬。我幾乎給出了我能給出的一切,連我盡力維持的你喜歡的随性自在也快維持不下去了。
宋檀嘆了一口氣,随便在游廊邊坐下來,很無奈的樣子。
這樣疲憊的模樣一下子刺痛了宣睢,同時他心裏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宋檀還是累了,他還是要走了。
“陛下,你知道嗎,皇宮于我,并不算特別可怕的地方。”宋檀把一盞蓮花燈拿在手裏看,“我在這裏待了十幾年了,這裏的每一條規則我都爛熟于心,我沒覺得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秋光跟我說,人在山野,做山野之曲,人在宮廷,做宮廷之曲。我厚着臉皮想,大約我也是在這樣,在山野我就過山野的生活,在宮裏,我就過宮裏的生活。”
“但你在宮裏并不快活,”宣睢道,到這個時候,一切都可以說開了。宋檀在宮中那樣的小心翼翼,百無聊賴,更加可笑的是,他還要隐藏好自己的這些情緒。
“你一整年的笑臉,也未必及今天一天開心。”宣睢道:“茶館的老板,河邊暧昧的年輕男女,騙你買酸李子的小孩子,還有沈籍,他們都叫你舒心。”
宣睢垂眸,看着案上的桃花,萬般柔情都在眼中。
“皇宮,瓊臺別院,甚至堆雪樓都沒什麽不同,只是一個地方,并沒特殊的含義。”宣睢的聲音變得溫柔,“真正讓你感到難以忍受的,是我。”
宋檀愣住,眼中浮現難過的情緒。
沒有比言語更好的利器了,剜着心刮着骨,叫人痛不欲生。宣睢卻從這樣的痛苦中感受到了一點痛快,他笑了。
“我是個難伺候的人,你要看着我,猜度我,注意我每一個神情,揣摩我每一句話。”宣睢道:“那你跟夏明義,跟鄧雲,跟我身邊所有的人有什麽不同呢。”
“我這樣做,”宋檀道:“因為我不想你不開心。”
“所以權力沒有改變你,”宣睢道:“是我改變了你。”
他擡眼看着宋檀,輕輕道:“你要走嗎?去找沈籍還是找綠衣,”
宣睢停頓了一下,緩緩吐出一口氣,“我都讓你去。”
“我走不走根本沒什麽所謂,”宋檀倏地站起來,道:“皇宮沒有困住我,但是困住了你!”
宣睢輕笑一聲,他不承認這一點,也不再看宋檀的神情,率先轉身離開。隔着游廊的欄杆和草簾,宋檀看到宣睢大步離開,衣擺随着走動掀起來,吹滅了一路的燈。
宋檀看着他漸漸消失在自己的目光裏,屏風前的長案上,留有一支桃花。
這個春天,沈籍,永嘉和綠衣懷揣着不同的情緒先後離開京城,宋檀不曉得自己是什麽樣的情緒,說難過不舍有一點,說期待也有一點。
三天後,宋檀送別沈籍,一個人走進堆雪樓。
堆雪樓開門了,三年沒來,這家店重新規劃了布局,宋檀走進去,感覺有些陌生。
好在掌櫃還是那個掌櫃,他在櫃臺後看了宋檀一眼又一眼,最後将他請到樓上雅間,交給了他一個匣子。
那是綠衣留給宋檀的東西,一匝厚厚的銀票,一些田莊地産。她未必知道宋檀會出宮,只是有備無患,在京城給宋檀留點東西。
宋檀拿着這些錢,打包了堆雪樓的幾道點心,去國公府等賀蘭信。
鄧雲在宮裏,宋檀見不到他,除了鄧雲之外,宋檀也就和賀蘭信有點交情。
國公府的人要請宋檀進去等,宋檀卻搖搖頭,只在門口站着。
國公府的人着人去傳信,很快賀蘭信從外面回來,騎着馬風塵仆仆。
他看見宋檀,十分驚訝,“你......”
“我要走了。”宋檀告訴他。
賀蘭信有些難以置信,無法理解皇帝為什麽會放宋檀離開。
宋檀并沒有多解釋,他與宣睢兩個人之間的事情,總是解釋不清。
“去哪裏?”賀蘭信最後問。
“去金陵,找我師父。”宋檀道:“我從前總說要給我師父養老送終呢。”
賀蘭信默了默,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宋檀把自己手中的點心給賀蘭信,“一包是你的,一包給鄧雲,我也不想花太多錢給你們置辦禮物,是這個意思就好了。”
賀蘭信輕嗤一聲,“你還真不客氣。”
宋檀嘿嘿笑了兩聲。
“要我找人送你嗎?”賀蘭信摸了摸腰間的骰子。
“不用了,”宋檀道:“我跟人說好了,先坐馬車再坐船,我慢慢晃悠過去。”
宋檀跟賀蘭信閑聊了兩句有的沒的,便要走了。
賀蘭信忽然叫住他,“宋檀,你還會回來嗎?”
陽光落在宋檀身上,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當然會回來!”宋檀聲音幹脆。
“你同陛下講,我很不高興,叫他反思自己做錯了什麽,等他知錯了,我就會回來。”
賀蘭信驚地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麽昏話,你叫陛下反思?”
“陛下怎麽啦,知錯就改,這是聖人言語。”宋檀很有底氣的樣子,“你在陛下身邊,提醒他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保重身體,不然我也不會消氣的。”
“我走啦!”宋檀擺擺手,踏着清晨的陽光大步離開了。
賀蘭信很快被宣召入宮,他在殿前見了鄧雲,彼此的面色都不是很好。
殿內,賀蘭信将宋檀的話帶給宣睢,宣睢沒言語,只擺手讓他下去。
臨走之前,賀蘭信還是沒忍住,問道:“他還會回來嗎?”
宋檀離開京城,輾轉一個月才到金陵,路途并不像他說的那樣閑适,趕路嘛,總是狼狽的。
夏明義被發配到孝陵種菜,在一個大菜園子裏,搭了幾間矮小的草屋。他穿着灰撲撲的衣服,提着水蹲在地頭,簡直要跟泥土融為一體。
宋檀在菜園門口喊師父,夏明義愣了好一會兒才起身。他看見宋檀,迎着宋檀的笑臉,将水瓢重重地砸在地上,飛快地比劃着什麽。
‘你怎麽這樣笨,也落到這裏來了?!’
宋檀走過去,把地上的水瓢撿起來,“你曉得,我一直就不聰明嘛。”
夏明義還在比劃着什麽,一張老臉,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
院中一棵老槐樹輕輕搖,細碎的米粒一樣的槐花落到了宋檀肩上。
那時宣睢是怎樣回答賀蘭信的呢,他說,不是還有一道殉葬的旨意嗎,大約那時候他一定是要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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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睢:我死了,他總要回來看我一眼。
宋檀:我去外頭散散心,也讓宣睢冷靜冷靜,等我旅游回來了我們再談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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