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皇帝心頭一跳,面上仍不動聲色,就淡淡問道:“為何仰慕?”
慕煙抑制住內心對啓帝的仇恨,真似仰慕天子的小宮女,神情懇切地說聖上登基四五載就将一統山河,乃是不世出的聖主明君,說她在花房勞作時,聽了許多關于聖上的英明事跡,因而內心對聖上十分地仰慕,想到聖上身邊伺候。
皇帝眸光沉凝在少女面上須臾,忽地一笑,“就只聽說了些英明事跡,沒聽其他的嗎?”
慕煙不知“蕭珏”何意時,見他擱下手中畫筆,向她近了半步,幾乎貼在她身前,衣袖間清冽的瑞腦香也侵撲了過來。慕煙僵着身子未動,又見“蕭珏”向她微低頭傾身,于是那雙幽沉的眸子也幾乎就在她的眼前。
“蕭珏”眸光幽幽地凝看着她,嗓音亦銜着幾絲難測的幽冷,“你沒聽有傳言說,太宗皇帝是他密謀殺害嗎?這樣的人,你也仰慕嗎?”
這樣的傳言,慕煙在啓宮中的三個多月裏自然聽過。其實她心內是覺這傳言可能不虛的,因為在她心目中,啓帝雖在征戰上确實有一定能力,但實是個虛僞歹毒之人。
去年父皇死後,她與皇兄都知燕朝覆滅就在數月之間。清河公主是個早已死去的人,無人追查在意,可燕太子是衆矢之的,她擔心皇兄的安危,皇兄說燕朝滅亡已是定局,再打下去也是徒增燕兵傷亡,皇兄不想再看生靈塗炭,說他有意率殘兵降于啓朝,請啓帝善待放下兵器的燕兵與天下黎民百姓。
歷來新朝多不會對主動稱臣的前朝皇室趕盡殺絕,啓帝在征戰時又打着仁義之師的名號,縱只是為聲名,也不應該殺害主動率兵投降的皇兄,她遂以為自己應能在宣城等到皇兄,然而最終卻等到了皇兄被啓帝逼死江中的噩耗。
慕煙心內對啓帝恨之入骨,對其人品深惡痛絕,遂覺本性虛僞歹毒的啓帝,是極有可能為謀得皇位做下弑兄之事的。
她想蕭珏這時問她這樣的話,定是心裏也懷疑其父啓朝太宗是為啓帝所殺,只是她為了有機會接近啓帝,已将仰慕啓帝的話說出去了,這時候只能硬着頭皮繼續下去。
慕煙就按捺下心中亂緒,在“蕭珏”幽深難測的目光注視下,堅定地說道:“奴婢聽過那樣的傳言,但奴婢不信。”
明明總是怯怯弱弱、眸光也常閃閃躲躲的,可這時說這話時,她雙眸卻定定直視着她,言辭間似有一股堅凜之氣。皇帝無聲地望了會兒眼前的少女,問道:“為什麽不信?”
慕煙道:“因為奴婢相信至親間的真情。若是奴婢有兄長,從小就被兄長呵護包容長大,無論因為何種緣故,奴婢都不會有暗害兄長之心。”
因在言語間想到了皇兄,慕煙原為圓謊的這句話,道來十分地誠懇堅定,似真就完全發自內心所說,沒有半點矯飾,清澈的眸光亦明澄如鏡,“奴婢相信,聖上也是這樣。”
她為了之前仰慕聖上的那句話,只能這樣說,但在心內懷疑生父為叔叔所殺的蕭珏,應是不喜她這樣的回答的。慕煙話音落下後,見“蕭珏”一言不發地深看着她,目光幽微意味不明。
慕煙暗暗忐忑時,又見“蕭珏”移開了目光,重新拿起畫筆,容色淡然,語調漫不經心,“禦前宮人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孤在舉薦你前,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能力。禦前宮規嚴格,你若沒能力卻冒冒失失地去了,早晚要受責罰。”
原以為在不得不說相信聖上後,蕭珏會煩厭她這個不明是非的宮女,她接近啓帝的機會要泡湯,但此刻聽他話中意思,卻似還有可能。慕煙不明蕭珏心中所想,只是自己內心又浮起希望時,聽他問道:“你從前貼身伺候過人嗎?”
慕煙自是從未做過這樣的事,而她眼下的假身份姜煙雨,也未曾貼身伺候過人。姜煙雨并非虛構,是曾真實存在的燕宮花房宮人,因病身死時,被皇兄掩蓋了其不在人世的消息。
聽蕭珏口氣,她想當禦前宮人的話,這會兒應回說“伺候過”才好,可是禦前宮人選拔嚴格,縱有永寧郡王舉薦,定也會嚴查身份,為防穿幫,她不該違背姜煙雨原本的人生。
慕煙就只能說道:“未曾。”
“蕭珏”邊畫茶花邊問她:“那你除了侍弄花草,還會做些什麽?”
由于姜煙雨是因家境寒苦而幼入燕宮做了宮女,慕煙想她應該不認字,就沒說自己識文斷字可侍奉文墨,只是恭謹回複道:“奴婢還會女紅。”
“蕭珏”将壓着畫紙的白玉鎮尺移開,将勾勒點染着一枝紅山茶的畫紙拿起,吹了吹墨,就遞與她道:“照着這畫,回去繡方茶花帕子,明日申正拿到這裏來,予孤看看你的針線活夠不夠格到禦前伺候。”
那抱茶花的花房小宮女是在申時進的書齋,在書齋內待了快一個時辰方才退出。直等到小宮女身影遠不可見了,藏身在書齋西偏房內的四五名禦前近侍,才都走了出來。因為先前聖上有令,他們這幾人在小宮女來時都避在暗處,縱是地位高如禦前總管周守恩,也得為一花房小宮女藏匿行跡。
這還是聖上頭一回這般行事。周守恩思索着走出偏房,打起書齋門簾進內伺候,見聖上正負手在畫案前,目光望着身前高幾上的紅色山茶花。
其時已近黃昏,正月裏天還冷,這書齋地下未設地龍,絲絲暮時寒意如潮水滲了進來,悄無聲息地侵入人體。為聖上龍體着想是禦前總管的職責,周守恩就近前恭勸道:“陛下,天不早了,可要回清晏殿?”
聖上未置可否,只看着花吩咐他道:“找太醫院拿些治凍瘡的好藥膏,給那姜煙雨送去。”
周守恩忙就應下,見聖上仍是看着眼前的紅山茶。金色暮光下那殷紅的茶花色落在聖上眼中,若是明焰輕灼,聖上無言地看着看着,伸出一手輕輕觸碰了下紅豔柔軟的花瓣,而後不知想到什麽,眸中蕩漾開溫軟笑意。
周守恩看得一怔。聖上并非冷面天子,登上帝位後仍是常有笑意的,只是笑意總像浮在眸中而未深到心底,不似眼前這般明淨純粹,比今日在永壽宮中太後郡王面前,在宣政殿內文武大臣面前,都要真切。周守恩已許久許久未見聖上如此笑過,驚怔恍惚間,竟似在暮光中看見了從前的二公子。
聖上笑,是為那花房宮女姜煙雨嗎?單就特意令她送花到松雪書齋,和此刻吩咐送藥膏的事來說,聖上對這少女就不尋常。聖上素來不耽于女色,此前可從未對女子有過特別之舉。
那姜煙雨模樣底子是很好的,周守恩避在西偏房時偷偷看過,就不由心想,聖上是否有将這宮女納入後宮的意思。然而聖上是天子,有這想法昨夜直接納了就是,何必今日又讓送花又送藥膏,周守恩不明聖意,遂也不敢亂提建議,就只依聖上吩咐,在離開松雪書齋時,将這盆紅山茶,抱回了清晏殿。
慕煙回到西苑花房不久,就有人送來塗手治凍瘡的藥膏,和一方雪白絲帕以及繡繃繡線等刺繡用物。慕煙自然以為這是永寧郡王蕭珏派人送來,就在晚間對着那張山茶畫,專注在帕上繡青葉茶花。
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裏,慕煙為使自己不至在漫長孤獨的囚禁裏神智失常,每日盡力找事予自己做,不僅學會了自己與自己下棋等,還将自己曾經并不擅長的刺繡等事,漸漸習得純熟。小時候她動動繡針就會紮破指頭,而現在,繡枝山茶花對她來說是件易事。
手下茶花漸漸成形時,慕煙執針的手,卻滞了滞。這方帕子,明日是要予蕭珏的,曾經她第一次動繡針就是為蕭珏,小時候的她,讀到書上的“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之句,就想給她将來的驸馬繡個香囊,然而年幼的她繡工薄弱,那香囊上的綠萼梅繡得歪歪扭扭,仿佛被風吹折得東倒西歪。
她小時候被父皇寵嬌了,做事也沒耐性,未想着磨練繡工真心繡好一只香囊再給蕭珏,就将那只歪扭的香囊送他,說這是她與他之間的信物,要蕭珏好生保管,不能污損遺失。
清秀的男孩雙手接過香囊,鄭重點頭答應,說會珍藏一生。他那樣說,倒叫她不好意思起來,她也知她繡得難看,就忸怩着問他為何這樣認真,年幼的蕭珏看着她道:“因為這綠萼香囊的一針一線,都是公主殿下的心意。”
那時香囊上歪歪扭扭的綠萼梅,一針一線繡的都是心意,而現在,繡帕上漸漸成形的山茶針法細膩、色彩明秀,卻一針一線都是利用蕭珏的心機。
父皇說為她挑了個驸馬時,年幼的她并不開心,還和父皇賭氣使了好幾天小性子,可當那個男孩從魏博地界來到燕宮時,她見他面色雪白,雙眸墨濃如漆,潔淨而柔和,仿佛是她昨夜在雪地裏堆的雪人活了過來,心裏一下子歡喜起來,拉着他的手帶他去看她宮中的梅花。
她對蕭珏有着小女孩的喜歡,她愛拉着他在燕宮裏到處玩,與那時的蕭珏在一起時,她的心總仿佛沉浸在澄澈溫靜的春水中,不會似今日,當他朝她傾身低首,幽聲問她是否信那傳言時,仿佛有可怖的陰影沉沉籠罩在她身上。
世事蒼茫,曾經的雪人已被漆墨侵染了,她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