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如果女孩還活着,這樣的花朝夜裏,也會似她提着花神燈,如袅袅花枝夜游在璀璨燈市裏吧。自在綠梅林覺她眉眼依稀與故人有幾分相似,蕭珏再見到她時,禁不住在心中如此想,甚覺越是看她,她似乎與故人之影重合越深。
蕭珏不覺心中一顫,忙悄移開目光,按下紛繁心緒,與皇叔同游燈市。侍從等跟随在後,慕煙邊提着皇帝購買的十二花神燈,邊悄看着蕭珏手中提着的那盞,心境如被拂上一重又一重薄紗,朦朦胧胧,隔着燈火看不分明。
但不過片刻,她即已卻除紗籠般的雜念,暗暗堅定心志。故人陌路,這是她早已想清了的,她現下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為兄複仇,她心中就只有報仇二字。微服出宮也罷,十二花神燈也罷,各種本不應有的巧合堆積在一起,只說明從西苑花房相見起,就是天意要她向皇帝複仇,是上蒼在有意促成她的複仇之路,她該堅定地走下去。
邊暗定決心,慕煙邊暗觀察周邊街市,見附近不遠處就有一藥鋪。砒|霜雖然有毒,但微量可做藥用,治療哮喘瘧疾等,在民間并不難買,一般藥鋪都有出售。她可以去藥鋪直接買到砒|霜,但在那之前,她必須得合理地落單。
皇帝今夜游賞的興致本就不低,這會兒巧遇永寧郡王同行,似乎游賞興致更高了,若她因受傷等緣故不能繼續侍随禦駕,賞興正濃的皇帝,定不會為一個宮女耽誤游玩,她若能被這一衆人等扔在後面、被允許獨自回宮,就有機會弄到砒|霜了。
而如果皇帝竟不會将她扔在路上,竟會為一個受傷的小小宮女,中斷他興致盎然的游玩,那她也許真要深思她與皇帝之間的諸多巧合了。此一事無論成與不成,都有益處,慕煙就邊侍走在皇帝身邊不遠,邊暗暗尋找可讓自己合理受傷的契機。
皇帝确實是興致盎然,在買下十二花神燈後,他心情就頗輕快,這會兒與侄子同走在街上,又注意到今夜街上許多女子都因花朝風俗鬓發簪花,目光悄往旁瞥,見少女發髻只插飾着一柄月牙似的銀梳,雖然小巧可愛,但在這節慶夜也未免太素淡了些,想她正當妙齡,應也是愛簪鮮花的。
皇帝就走至一賣花的攤子前,頗有興致地挑選起來。皇帝認真為慕煙選花簪時,慕煙則注意到花攤旁立着的彩旗架子底座紮得并不十分穩,這會兒夜風大了些架身就在微微搖晃,若她悄悄對之動動手腳,彩架就可應風倒下,砸在她的身上。
這彩架是竹子紮就,倒下只會使人受輕傷,不會致命,如果能致命,她定會想方設法使這彩架砸在皇帝身上。慕煙心中主意已定,也悄動好手腳,就希望選花的皇帝再磨叽些,不急着離開這花攤,好等彩架似是順其自然地因風砸倒在她身上。
皇帝不負慕煙所望,選花選得十分磨叽,好像這事比朝政大事還難以決斷,一時拿起一支明豔的紅茶花,一時又拿起一支粉嫩的櫻桃花,左看看又看看,遲遲難以抉擇。終于,當支撐不穩的彩架因風傾倒時,皇帝從沉浸挑花的動作中猝然擡頭,見侄子動作更快一步地奔近前去,将站在彩架下的少女緊緊摟護在懷中。
彩架呼嘯着風聲重重砸下時,慕煙感受不到一點疼痛,因有人迅疾奔來,将她緊緊摟在懷裏、密不透風。她感覺到他背部吃痛地一沉,然而他摟着她的雙臂卻沒有半點松勁,竹架摔碎的轟隆聲響中,她思緒忽回到從前,是她小時候因頑皮将秋千蕩得過高時,她緊抓着繩索害怕尖叫,他說“不怕,我會保護你的”,他在秋千蕩下時在後緊緊地抱住了她。
“韞……”慕煙唇顫着逸出一字,好在這一聲顫弱無力本就輕低不可聞,又被風聲和他人驚呼聲蓋過,只軟弱地落在她心底。她緊咬着唇齒,不敢再發出聲音,甚至不敢回頭去看蕭珏,她在他懷裏低着頭,聽四周步聲倉皇地圍攏上來,有許多雙手扶向蕭珏,好像也有一雙手要扶她,不過她垂首退避到一邊,也不知要扶她的人是誰,眼角餘光處只見人影晃動、燈火幢幢,十二花神燈跌在地上燃燒,燭火從內舔噬着,将幅幅神女圖燒成灰燼。
皇帝小花朝夜與民同樂的微服出宮之行,終以永寧郡王受傷告終,幸而太醫來重明宮診看後,道郡王殿下只是背部和手臂受了輕傷,敷藥靜養幾日就無大礙。
皇帝遂在離去前囑咐蕭珏好生靜養,蕭珏則請皇叔勿将此事告訴皇祖母,他道:“只是小傷而已,若叫皇祖母為侄兒擔憂挂懷,侄兒難以安心靜養。”
皇帝也不想将這事告訴太後,他的這位母後心思比海還深,若知韞玉是與他同行時受的傷,不知會想到哪裏去,而後又生出怎樣的新事來。只是他不說,韞玉身邊太後的眼睛未必不會秘密通傳,皇帝目光掠看過重明宮的管事太監陳恭等,也未多說什麽,就只含笑對侄子道:“好,朕不說,若這幾日母後有事傳你,朕也會幫你都推了,你安心養着就是。”
從皇城永寧郡王居處回到宮內清晏殿,已是夜間亥正時候。在明成街彩架倒塌時,皇帝就已注意看少女身上并沒傷處,但他念着她心性膽怯,擔心她心裏受了驚吓,就在她要下值告退前,問她道:“當時可吓着了?”
慕煙低着頭回說道:“奴婢略受驚吓。”
皇帝看她這般恹恹的模樣,與黃昏出宮時的心有希冀大不相同,可不像是“略”受驚吓的模樣,就道:“去向季太醫要碗安神湯來喝。”又補了一句,“免得你心神不寧,明日伺候不好。”
慕煙“是”了一聲,退出清晏殿後也未找季太醫,就回到了自己的庑房,略略梳洗後,倒在了靠窗的寝榻上。室內雖熄了燈,窗外廊下卻有一盞風燈亮着,如一輪淡月幽幽映窗。
慕煙不知這燈是因皇帝誤以為她畏黑到無法在黑暗中入睡,而特意吩咐挂在她寝榻窗外,她只當這燈原就該懸在此處,因她來這庑房住的第一夜,凝秋就讓她睡靠窗這張榻,她就見窗外廊下挂着一盞風燈,在夜色中悠悠搖晃,像是懸在渡口畔,好叫夜行的小舟不至迷失方向。
側伏在枕上,慕煙背靠着一室沉寂黑暗,望着眼前映窗的朦胧燈光,心緒似是夜色中的流水。眼前隐約的光亮,似是她和皇兄、蕭珏在燕宮的夏夜裏,踮腳追逐過的飄飛螢火,又似是她在被幽禁的那些年裏,一夜又一夜孤身仰望的涼薄月色,又似都不是,似是地上燃着的燈紙,她阖上了眼睛,于是冷灰殘燼也看不見,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将所有一切包裹沉淪。
天色明時,凝秋見同室的少女也已坐起身,正欲道聲“早”,卻一眼瞥見少女榻上枕頭繡面似有濕過的痕跡,再看少女眼皮微腫,像是夜裏确實曾無聲落淚過,暗一思量,也沒問少女因何落淚,就只是問道:“夜裏沒睡好嗎?”
慕煙低着眼輕輕“嗯”了一聲,嗓音微沙,“姐姐,我身子不大舒服,可以告假半日嗎?”
“當然可以,按規矩,宮人身體抱恙時本就不可近身侍奉主子”,凝秋道,“你好好歇着吧,我去為你同周總管說。”
就将姜煙雨告假的事尋隙禀報了周總管,于是這日皇帝下朝回來,從宮女手裏接過茶時,一擡眼就不是他近來見慣的熟悉面龐,皇帝抿了一口茶,問:“姜煙雨人呢?”
周守恩回道:“姜煙雨身體不舒服,告假半日。”
皇帝想她大抵是因昨夜驚吓身子不爽,就道:“朕昨夜不是叫她找太醫要安神湯喝嗎?是太醫沒給她嗎?”
周守恩道:“姜煙雨昨夜沒找太醫拿安神湯。”
他話音剛落,就聽茶蓋落在茶碗上的“砰呲”一聲,周守恩心肝一顫,見皇帝眉眼微凝道:“她這是違抗禦令。”
“違抗禦令”四個字,若較真起來,什麽懲罰都不為過。周守恩不知聖心如何,小心觑看聖上神色,見聖上面上似是憂多于怒,就試探着道:“若姜煙雨遵從陛下吩咐,也不至昨夜驚悸到落淚失眠了。”
皇帝聽姜煙雨夜裏驚悸落淚,
不禁微皺眉頭,他欲讓季太醫去給她看看,然剛說出“讓季遠”幾個字,就将餘下的話咽了下去,連帶着将想去庑房看看姜煙雨的心思,也都壓沉到了心底。他留姜煙雨在身邊侍奉,不過是當豢養兔兒、閑暇時用來取樂而已,怎會想起去庑房看她,一個皇帝去庑房探望一宮女,單聽着都甚是荒唐。
周守恩不知聖上所想,但見聖上眉眼間愈是沉凝,就越發提着小心。靜待片刻後,聖上神色似和緩下來,如平靜的水面,卻也越發不可捉摸、不知其下是否隐着波瀾,周守恩聽聖上接前吩咐道:“讓季遠挑些上好的治傷藥材,命人送去給永寧郡王。”
周守恩應喏吩咐下去後,這半日就侍在聖上身邊,伺候聖上筆墨用茶等。到用午膳的時辰時,他擊掌傳膳入殿,侍在膳桌旁為聖上布菜,卻見聖上夾了幾筷就放下,似是沒甚胃口的模樣,就恭聲問道:“陛下,可是今日膳食不合口?”
烏金箸間的銀鏈子輕晃了晃,聖上嗓音淡淡道:“不是就告假半日嗎?”
周守恩微一怔,忙令人去傳姜煙雨來。然而姜煙雨卻不在庑房,太監進忠回話說道:“姜姑娘或許還在重明宮。”
眼見聖上手中烏金箸微一沉,周守恩忙使眼色與進忠,“還不細說。”
進忠不明就裏,但聽師傅語氣微責、聖上似有不悅之色,心裏莫名着慌,忙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道:“早前師傅令奴才送藥材給永寧郡王,奴才将出紫宸宮時遇着了姜姑娘,姜姑娘說她無事,要替奴才送藥,奴才就把藥箱給了她……”
周守恩聽到此處悄看聖上,見聖上明明神色郁沉,但唇角竟緩緩噙起一絲笑意,不禁後背滲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