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若只是尋常失火,只是弘福殿的管事太監問責姜煙雨而已,周守恩身為大內總管,可直接幹涉、全權處理此事,但太後娘娘竟親自出面,後宮諸妃也都在場,這事周守恩委實私自壓不下來,只能通報聖上。
姜煙雨被調離紫宸宮的這幾天裏,聖上表面如常實際心裏埋着燥火,就像夏日裏雷雨來前,空氣雖是無風,但并不意味着平靜,山雨欲來的悶沉燥意如陰霾重重壓在人身上,讓人感覺幾乎喘不過氣來。
莫說其他,就說這幾天夜裏聖上總是輾轉反側,就沒睡過一個囫囵好覺,就可見姜煙雨對聖上來說有多不尋常。只是周守恩單只知道姜煙雨的不尋常,不知道聖上要如何對待這份不尋常,從前他就不解聖上為何只令姜煙雨做禦前宮女,現下姜煙雨與永寧郡王有了牽扯,聖上連禦前宮女都不讓她做了,周守恩就更想不明白聖心了。
雖然不知聖心要如何對待姜煙雨,但今夜這事,周守恩不敢不通報聖上。如果聖心是不管姜煙雨死活,聖上聽他通報後會叱他多事,罵他個狗血淋頭,他老實挨罵就算了,可如果聖上在意姜煙雨死活,而姜煙雨因自己沒及時通報有性命之憂,他可擔不起這樣的罪責。
遂在弟子将弘福殿消息傳來時,周守恩略一思量,即飛步走至天子寝殿外,将姜煙雨有難之事火速通傳。而此刻被燒了大半的弘福殿外,太後正責審弘福殿相關宮人,今夜負責值守的慕煙,首當其沖。
慕煙并未玩忽職守,她今夜被安排守夜,就認真查看佛殿各處燈火,未有松懈。然而這火起得實在蹊跷,火況又極迅猛,不似普通的燭火跌燃,而像是地上被潑油之後再有人暗中放火,火勢一起,便是熊熊烈焰,撲救不及。
與弘福殿衆宮人跪在地上,慕煙如實禀明了自己的疑心,道似是有人蓄意縱火,請太後詳查。侍在太後身側的一衆妃嫔裏,純妃對此事不發一語,安靜在旁瞧着事态,敏妃則就橫眉冷斥道:“何人如此大膽,敢火燒皇家佛殿?!明明是你夜裏偷懶以至佛殿走水,毀了太後娘娘對太祖、太宗皇帝的祝禱,卻沒有半點悔過之心,還敢找借口為自己開脫,在這裏欺騙太後娘娘!”
儀妃倒不是非要與敏妃對着幹,是真認為這宮女也許未說謊話,此事當交由司宮臺詳查,不宜在此刻過早決斷。然而她剛要開口時,聽太後忽地冷笑一聲,忙就将話全咽了下去,似純妃一聲不吭。
“蹊跷?是火勢起得蹊跷,還是你的說辭蹊跷?”寒沉夜色中,太後冷目如刃,涼涼地剜在跪地的小宮女身上,“疏忽職守卻不思悔,還敢亂做狡辯,不嚴懲不足以正宮規。”就令宮人将姜煙雨按倒,即刻處以杖刑。
宮人們有的将姜煙雨按在刑凳上,有的揚起二寸寬四尺長的笞杖,就要對姜煙雨動刑時,忽一聲尖銳的內官通報聲傳來,似鋒利的匕首“呲”地劃開濃重夜幕,深夜裏鳴響地如能鼓震耳膜,“皇上駕到!”
妃嫔宮人等忙不疊按禮迎駕,各色宮燈倉皇晃成一片搖曳的燈火。搖晃不定的燈色中,太後微眯着眼看向來人,見皇帝竟未乘辇,似是一路步履匆匆趕來,身上披着件玄色披風,發髻簡單插着支玉簪,像是從榻上趕過來的。
“皇帝怎麽來了?”太後微笑着看着皇帝道。
皇帝向太後請了個安,道:“兒臣午間聽說母後抄經祝禱,也親手抄了一篇佛經,令人奉至弘福殿佛前,未想這會兒快歇下時聽人傳報說弘福殿走火,就趕過來看看。”
“是值夜的宮人疏忽值守,哀家正處置她呢”,太後瞥了眼被按趴在刑凳上的少女,淡淡地道,“按宮規,當責她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這種事,司宮臺自有衙門處置,無謂母後勞心”,皇帝嗓音關切誠懇,“現雖是春天,夜裏仍是寒涼,母後素有頭疾,經不得夜風侵吹,更需保重身體。”
太後本就只是想試試姜煙雨這宮女,在皇帝那裏到底是個無用的幌子還是其他,并不真就想杖死她。若皇帝在意這姜煙雨,一個活着的姜煙雨遠比一個死去的姜煙雨,要好用許多。
太後心底是希望皇帝真心在意姜煙雨的,如此她也算終于能摸着皇帝一點軟肋,見皇帝匆匆趕來又說這樣的話,太後心內其實歡喜,就順着皇帝的“孝心”道:“也好,哀家在這兒待了許久,又是動氣又是吹風,也是覺身體不大舒坦,這事就交給司宮臺處置吧,哀家回宮歇息,皇帝也早些歇下。”
妃嫔們日常眼睛都盯着聖上,多已注意到近來聖上身邊有名頗為美貌的宮女,今夜見這宮女在弘福殿當差,這會兒聖上說為弘福殿失火而來,但也不知是為經書還是為這宮女,心中豈不要多想幾分,只是各人所想不盡相同,唯敏妃最繃不住,看那姜煙雨的目光藏着兩分幽厲。
聖上雖一向在日常用度上并不薄待後宮,但在召幸等事上,那是淡得不能再淡,妃嫔們沒一個真正熟悉聖上,面對聖上也不敢随意言語,在恭送太後娘娘鳳駕後,見聖上也令她們回宮歇息,無論心中在想什麽,也只能如儀各自退去了。
弘福殿廢墟前,就只禦駕與低頭跪地的弘福殿宮人。笞杖雖還沒打到慕煙身上,但在被強按在刑凳上時,她四肢都被行刑宮人狠狠擰抓過,這會兒從刑凳上下來,需忍着身上疼痛才能似其他弘福殿宮人向皇帝行禮,然她剛微屈膝,就聽皇帝道:“平身,将頭擡起來。”
無論是誤以為皇帝乃“永寧郡王”時,還是知曉皇帝的真實身份後,慕煙都很少與皇帝對視,僅有的幾次直視,多是意外。直視天子是為不敬,她不解皇帝為何如此吩咐,就依令擡起頭時,見殿前燈火映照下,皇帝望她的雙眸如有暗芒,似是落在深海的星子,隐秘而真實地幽閃着。
因為曾參與救火,又被強按在刑凳上差點受刑,慕煙此時形容狼狽不堪。她雙眸下、臉頰上都灰撲撲的沾着黑煙,身上衣裳既因救火時被水潑過,也在将受刑時被強拉扯過,淩亂地濕沾着許多草屑灰塵,發髻也松散了一半,半邊長發垂落在頰邊肩側,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火裏、牢裏撈出來的一般,要多難堪有多難堪。
皇帝看着這樣的她,心像是被一只無形之手用力擰揪着,直揪得他喉嚨發酸,一時說不出話來。如果她今夜葬身在火海裏或是傷死在杖責下,如果他沒能及時趕到,那些沉重的笞杖已狠狠地打在她柔弱的身體上,皇帝僅此一想,想自己今夜竟似差點再也見不到她,心就不由顫栗,縱從前自身面臨生死險境也未有過如此深重的戰栗,他是在害怕,他竟是在害怕。
慕煙不明皇帝此刻所想,只想着要維護自己的清白。太後已走,決定她性命的人就是皇帝,她仰面看着皇帝,再一次将自己的懷疑說出,努力闡明火勢之所以蹊跷的幾處疑點,希望皇帝信她未疏忽職守。她不能不明不白地因這場火情冤死,她還有事要做,那是她茍活于世的意義。
她現下能否繼續活着全仰賴于皇帝,然而她繼續活下去的目的是為了殺了皇帝,宮燈搖曳夜風的光影中,慕煙不由心神微恍時,聽皇帝說道:“朕知道了。”
皇帝确是知道了,知道為何他是希望“眼不見為淨”才将她調離禦前,卻在她走後沒有心靜而是越發心亂,不是“眼不見為淨”,而是“眼不見就想”。他終于明白,為何自與她相識以來心意愈發浮亂,終于明白自己在龍首池馬球場時為何會失控,原來答案就近在眼前,是那樣的清晰簡單,因為他喜歡她,因為他對她的心和韞玉對她的,是一樣的。
指腹虎口微有薄繭的手落在她臉頰上時,慕煙霎時僵住了身體。她心中的恐懼與反感叫嚣着要她掙開皇帝的撫觸,然而理智使她定在原地一動不動,她此刻清白與性命全仰賴于皇帝,不能做出半點或會觸怒聖心的事。
但理智無法抵消心中的恐懼厭惡,此刻撫在她面頰上的那只手,令她想起數日前被拽入浴池中時,皇帝的手就似此刻撫在她臉頰上,仿佛每一下都滲着蝕骨的劇毒,是她這幾日消之不去的夢魇。盡管那只手此刻似乎就只是在輕動着拭去她臉上的灰煙而已,慕煙心中的厭惡仍似暗潮洶湧。
忍耐已快瀕臨極限時,皇帝的手終于離開了她的臉龐。慕煙微垂眼簾的一瞬,感覺身上一暖,是皇帝将披風解披在她肩頭,他将披風為她攏好,又掀起風帽戴在她頭上,慕煙垂着眼看不見皇帝神情,就聽他嗓音低沉地落在她耳畔風中,“跟朕回去。”
禦駕回到紫宸宮時,已近夜半。禦令下,宮女姜煙雨被凝秋等年長宮人扶走,往庑房沐浴更衣,皇帝在清晏殿楠木雕花屏風前坐下,從周守恩手裏接過一盅熱茶,邊垂眼喝着,邊聽周守恩恭聲詢問弘福殿失火之事如何處理。
皇帝道:“明面上先了結此事,定為夜風吹倒了供燈,是意外失火,不幹姜煙雨的事,也與旁人無關,暗地裏再深查。”修長的手指在青玉杯壁上拂了拂,皇帝微頓了頓,接着道:“往永壽宮那邊查。”又一沉吟,皇帝望着眼前燈影交錯的虛空,嗓音淡淡:“也查一查重明宮。”
竟似是不止疑今夜之事與太後有關,還疑背後或許與永寧郡王有牽連,可永寧郡王幾日前不還向聖上讨要姜煙雨來着,真會今夜欲置姜煙雨于死地嗎,聖上為何要如此想?周守恩不解,但也不敢問,就恭謹應下,退出清晏殿安排相關人事。
将有關弘福殿失火的一應事務都安排好,周守恩要再回清晏殿侍奉聖駕時,見風燈搖晃的廊檐那頭,沐浴更衣後的姜煙雨,正穿着一身簇新的宮女衣裳往清晏殿走,似要入內謝恩。周守恩就頓住腳步,停在清晏殿門外,看着姜煙雨低眉垂眼地走入殿中,挾着沐浴後染着水汽的淡淡茉莉清香。
今夜過後,聖上後宮該會多一位采女吧。周守恩剛如此想就又轉念,心想雖依大啓宮規,宮人出身的女子,在起初承幸後只能被封為後宮最低等的采女,但聖上待姜煙雨特別,或會破例為她晉一兩階,如封為寶林,甚至才人。
不是一丁半點的特別,今夜他隔着寝殿槅門向聖上通報弘福殿之事時,只聽沉寂的殿內突然一響,像是聖上猛地坐起身來。垂簾被聖上衣風帶得晃蕩如飛,聖上聞訊後就要往外走,在他提醒下才想起穿着寝衣,匆匆更換衣裳。聖上何時會這般急躁呢,他侍在聖上身邊多年,還是頭一次見聖上如此沉不住氣。
采女,或是寶林、才人,只要這姜煙雨婉順侍君,福氣大着呢,而如果她能懷有身孕,将來甚至應可被破格晉封為嫔。周守恩是禦前總管,對外面有關聖上是否有謀害太宗之心的傳言不敢斷定真假,但知聖上身體有恙的傳言是極為荒誕的。既薄施雨露,怎會有子嗣呢,然姜煙雨在聖上這裏是與衆不同的,也許不久後就會打破聖上無法擁有子嗣的荒誕傳言吧。
夜半時萬籁俱寂,使得清晏殿角落的滴漏之聲猶為清晰,一滴一滴似雨水滑落瓦檐,滴落在她心頭。慕煙自成為禦前宮女以來,已進出清晏殿許多許多次,然沒有哪一次似此刻這般步伐僵沉、心思忐忑。
弘福殿廢墟前皇帝撫她臉頰、為她披衣的莫名舉動,沐浴更衣時凝秋欲言又止而又對她說的一句“莫怕”,進入清晏殿前周總管落在她面上若有深意的目光,使她心中不安一重壓過一重,如海水沉沉壓在她心頭,令她心如幾日前被皇帝拽入浴池的一瞬,似要溺斃水中,幾乎無法呼吸。
宮女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都可說是帝王的女人,雖然古來帝王妻妾大都取自前朝朝臣之家,進入帝王後宮的宮女很少很少,但并不是沒有,即使數千名宮女裏就只一兩名會被帝王納入後宮,概率極低,但這概率,在古往今來的帝王後宮中,一直是存在着的。
禦前侍奉以來,慕煙未見皇帝召幸過妃嫔,這在她看來,并不是因為皇帝不好色,而是因他體有暗疾、力不從心。可是即使力不從心,單純的親近也叫慕煙感到惡心恐懼,只是一宮女,如何能抵抗九五之尊。
挪步再滞緩,也已走到屏風前的皇帝面前,慕煙極力鎮定心神,依着宮規禮儀,為皇帝為她披衣、又令她重回禦前等事,向皇帝謝恩。皇帝凝看着眼前的少女,萬般心思在心頭千回百轉,卻未如心底所想,伸手牽握她手,攜她坐在她身上,向她訴說心底湧動的心意等,只是在沉默許久後,聲平無波道:“既回禦前伺候,當忠誠如前。”
他是喜歡她,可她呢,真還似從前所說,一心一意地仰慕他嗎?她現下心中所喜歡的,會是曾在小花朝夜舍身護她的韞玉嗎?韞玉不會無緣無故地向他讨要她,她與韞玉是否私下互有情意?
皇帝想,他是喜歡她,可如果她不全心全意地喜歡他,那他就可以一點都不喜歡她,也不要她知道他曾經的真心喜歡,一點都不要她知曉。
慕煙原懼怕皇帝拿她洩|欲,但聽皇帝話中似沒這意思,暗松一口氣時也不敢掉以輕心,就低着頭道:“是,奴婢往後當更加用心侍奉陛下。”
皇帝默默瞧她良久,補充道:“要一心一意。”
慕煙恭聲接道:“是,奴婢一心一意。”
皇帝再無聲瞧了她一陣,“嗯”了一聲。
看姜煙雨入殿沒兩刻功夫就又出來了,侍在殿門外的周守恩不由微皺眉頭。從姜煙雨出現在聖上身邊起,他心裏有關聖上和姜煙雨的猜測,好像就沒對過幾回,真真是聖心如海。
如墨的夜色中,少女似來時緘默,退殿後安安靜靜地遠去了。周守恩皺眉目望着姜煙雨漸漸融入夜色的身影,在殿外冷風中無聲暗想了一陣,思緒漸飄至聖上從前在魏博時。
記得聖上九歲那年,于一次狩獵中撿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幼狼。因為天生殘了一只腿爪,那只幼狼被母狼遺棄在雪地裏,如不是聖上發現并撿回,必會凍餓死在寒冷的冬天。九歲的聖上将這殘疾幼狼撿回後,不假侍從之手,親自精心照料,連就寝時都将之抱在懷中,然而這幼狼在滿月後開始吃肉時,卻本性爆發,護食地咬了聖上一口。眼見聖上手掌溢出鮮血,他驚得要上前時,聖上卻微擺手制止了他,望着正急切吞肉的幼狼,緩緩微笑。
“你既不喜歡我,那我也不喜歡你了。”九歲的孩子淡淡笑看着他親手救養的小狼,就用那只流着鮮血的傷手,将他呵護月餘的小狼,親手扼死了。
深夜寒風無聲侵入衣裳,周守恩不禁微微打了個冷噤。他既想起這件舊事便一時難以忘卻,忍不住想那姜煙雨之所以這麽快就從清晏殿出來,未在今夜成為聖上的采女,不會是她在殿內膽大包天地拒絕了聖上,寧選永寧郡王而負聖上吧?!如她真如此做了,真要一意孤行地辜負聖恩,那她下場,會否就似那只被聖上扼死的小狼?
一念便是福氣深厚,而一念或招致性命之憂,就看姜煙雨自己怎麽選了。從這夜起、姜煙雨重回禦前伺候後,周守恩日常冷眼旁觀,看不出姜煙雨心內所想,但見聖上待姜煙雨是越發好了。從前聖上待姜煙雨好,還藏着掖着,都要找個由頭,将種種特別掩在規矩之下,但現在聖上待姜煙雨好,是就明晃晃打破諸多規矩,再也不掖藏半分了。
這日內府銀作局按着規矩,将新制的一批金玉首飾先送至清晏殿,供呈禦覽。按理這些新制首飾,當由聖上親自賜予後宮,但聖上從前總懶怠理會這等小事,回回看也不多看一眼,就令銀作局将首飾送到永壽宮,由太後娘娘挑選後,再送與後宮位份最高的三妃,令三妃依着妃嫔位份分賜下去。
可今日聖上卻有了選看的興致,起身賞看了會兒宮人們所捧着的琳琅眩目的各式首飾,含笑看向一邊的侍女問:“你喜歡哪個?”
周守恩默默微瞥目光,見被問的姜煙雨僵怔着微擡眼看向聖上,潔淨的臉龐在日光照耀下,膚色白皙地幾是微失血色,雙眸驚顫着如有波光在眸底輕閃,菱唇亦弱弱地顫了顫,似是無力回答聖上的話。
這是不敬,而聖上自然是不計較的,既沒治罪也沒追問,就饒有興致地親自挑選起來,将一支取意自桐花的垂銀絲流蘇紫晶碧玉簪拿起,放到姜煙雨鬓邊比了一比,笑着說道:“朕瞧這支很是配你。”
姜煙雨依然不語,而聖上就擡手将這支垂銀絲流蘇紫晶碧玉簪輕輕插飾在她發髻上,一手挽着那細碎如銀練的流蘇,使之柔柔地落拂在姜煙雨鬓旁,漱漱搖漾着春日流光。
周守恩在旁默然瞧着,見姜煙雨似被聖上的舉動驚得六神無主,不僅身子僵如木雕,連“謝恩”的話都忘了說了。他正猶豫他這禦前總管,要不要提醒尚是禦前宮女身份的姜煙雨快些跪謝聖上恩賜時,見聖上令其他人皆退,就将未說的話咽了下去,退出殿前悄擡眸看的最後一眼,姜煙雨仍呆呆地站在那裏,而聖上已牽起她一只手。
指尖被觸的一瞬,慕煙如被針刺火燎般下意識将手縮回身後,驚惶震蕩的心也回過神來,垂着眼匆匆低道:“奴婢受不起。”
皇帝正要将一只琉璃手镯套在她手腕上,見她後退縮手,也未着惱,就看着她淡聲問道:“如何受不起?”
雖似在弘福殿失火那夜逃過一劫,但慕煙從那時起至今日,心無一刻可輕徐放松,反是憂思愈重,因皇帝從那夜起,對她的态度舉動越發透着詭異,今日這簪釵戴镯之舉更是将她心中積攢多日的驚懼全數激起,慕煙越發顫聲低道:“奴婢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不配受陛下如此厚賞。”
卻聽皇帝道:“朕是天子,朕既賜你,你就受得起。”将她縮在身後的手牽回身前,将那只琉璃手镯緩緩推戴在她腕上。
慕煙強忍着抽回手臂的沖動,只覺皇帝給她戴手镯的動作,仿佛漫長地有幾百年,手臂發麻,手心都要沁出汗來。終于腕上涼沉時,慕煙借謝恩将手抽出皇帝的“魔爪”,邊屈膝行禮,邊垂首低聲道:“謝陛下賞賜,奴婢感激不盡。”
皇帝不覺自己有任何比不上侄子的地方,只想着或是啓朝天子的身份與他先前隐匿心意的舉動,使她的心可能在向蕭珏傾斜。還記得她曾說過,能侍奉他就已心滿意足,不敢再生妄想。當時她還在他追問下發了毒誓,說如敢生半分妄想,天打雷劈。
侄子不似他,總是待人親和,明明白白地對人好的,生性膽怯的她,或是因此才敢靠近永寧郡王,而他這皇帝天威太重,她只敢低低地仰望而不敢有半分親近之念,就如她自己所說的,不敢生半分妄想。
為了她能一心一意,皇帝開始明明白白地對她好,也想她改了不敢妄想的念頭,就看着她道:“朕是皇帝,說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有些事,你可以想,因為朕允許,明白嗎?”
眼前垂着頭的少女就低低“是”了一聲,也不知有沒有聽懂他的話,有沒有真将他的話聽到心裏去。皇帝瞧不見她的面龐,目光落向她垂在身畔的一只手,方才為她戴手镯時握她手指的柔膩觸感,仿佛還停留在他指尖,溫軟如玉,似乎握住就不想放開。
默然間,皇帝指尖微動。他轉身向紫檀禦案走去,令少女跟過來伺候筆墨,将餘下的幾本折子批完擱到案角後,另鋪開一張澄心堂紙壓平,取一支白玉管紫毫筆舔一舔墨,執筆看向案邊的少女道:“單只添水研墨,怎算得是伺候筆墨,朕有許多事離不得你,你得學會認字。”
眼見皇帝示意她接過那支禦筆,慕煙只能緩緩伸出右手将筆接住。因她曾謊稱一字不識,這時自然要小心些不露痕跡,就真裝作有生以來一字也沒寫過的白丁,連支筆都不知道要怎麽拿。
慕煙就要假借不會拿筆的窘迫,說幾句“奴婢愚笨”之類的話,将這支燙手山芋般的禦筆放下時,卻聽皇帝輕笑一聲道:“手勢不對。”皇帝就牽住她拿筆的那只手,将她牽至禦案後、他的身前,而後一根根地糾正她的手指擺放,微有薄繭的指腹一次次似有若無地拂過她根根手指,激起慕煙心中驚漣陣陣。
慕煙已極厭惡恐懼,忍耐多時,終于聽皇帝說一聲“這樣拿筆才對”,以為自己可以得到片刻解脫時,皇帝的手非但沒有離開她已正确拿筆的手,還整個将她的手包住,人也從禦座站起,就幾乎貼在她身後,清朗的嗓音伴着呼吸間的溫熱氣息落在她的耳畔頸側,“朕教你寫字。”
慕煙身體已完全僵住,只覺感官似都被封住,不僅被握住的那只手,甚至整條手臂、半邊身子都已不屬于自己,就只能看見皇帝握着她一只手,共同執筆,在紙上緩之又緩地寫下“煙雨”二字。
慕煙極力封閉自己的感官,使自己如尊泥塑木偶對外界毫無所感,因只有如此她才能勉強壓抑住心中的恐慌厭恨,努力忍耐皇帝如此對她,而不将心中的仇恨恐懼在此刻全都傾瀉出去,毀了她将來殺死皇帝的可能。
而皇帝則與她完全相反,幾是将她攏在身前、握着她手教她寫字時,他的五感似比從前清晰放大數倍,每一絲每一縷都能感知捕捉得熱烈真切,如她白皙頸部透出肌膚的細細幽香,如她幾絲碎發拂在他面龐上惹動的酥癢,如她纖纖手指玉蔥般的綿軟柔膩,絲絲縷縷似織構成香色的羅網,春日暖意更将之烘得春思盎然,通身如舒暖泡在溫泉水裏又有細密的燥意流淌在他的骨血中、彙聚在他的心頭。
皇帝忽然想到“溫柔鄉”三字。他出身世家高門,十來歲時就見纨绔子弟放浪紅塵,後來登基為帝又有了後宮,然而至今年紀二十有三,在面對女子時還從未生出過“溫柔鄉”的念頭,直至此刻才似乎隐有所感。
皇帝不由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他并不是個習慣與人親密的人,可這時卻萬般不想放手,邊握着她的手,邊任着心頭暖熱湧動,在“煙雨”二字之旁,教她書下了他的名字。“恒容”,他一邊寫一邊溫聲對她道,“這是朕的名字,如月之恒,文禮之容。”
這一日慕煙終于能下值回到庑房後,立尋來清水與香胰洗手。仔仔細細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後,她猶覺不甚幹淨,仿佛指間還殘留有皇帝拂握過的觸感,又一次将雙手深浸在盆中清水裏,幾乎要使指腹泡皺。
今日在清晏殿發生的一切,不啻于先前被皇帝拽入浴池之事,對慕煙來說,是揮之不去的夢魇。她邊用力将手指搓洗地生疼,邊努力平複厭惡的心緒時,見凝秋推門回房後,不坐下歇息,而是忙碌地整理起她自己的衾褥衣裳等,不得不暫壓下心中亂緒,先疑惑問道:“姐姐這是?”
凝秋邊打包着自己的物事,邊笑着回答她道:“周總管讓我搬到別的庑房去住,你要一個人睡這兒了。”
“姐姐不回來了嗎?”慕煙怔道,“以後我一個人住這裏?”
凝秋先點了點頭,而後就又笑道:“我想你在這兒也住不了多久,沒幾日應該就會有更好的去處了。”
凝秋話中“更好的去處”若有深意,凝視她的目光亦意味深長,而态度堪稱是恭謹的客氣,“從第一次見你,我就知你與我等不同,會是個有福氣的,往後定然更加福澤深厚。我是個粗枝大葉的人,這些時日與你同住,日常或有冒犯之處,絕非存心,請多見諒。”
夜幕沉沉時,庑房內就只剩下慕煙一人,一盞孤燈下,她只身坐在榻邊,對着腳下一道孤影,腦海裏又是凝秋臨走前說的話,又是皇帝今日說的那些“受不受得起”,心像是被一只手按溺在深深的湖水裏,冰冷的窒息。
滿心的厭惡與仇恨之外,她也真的很害怕。窗外濃重夜色似要侵逼入室,将她籠罩在無邊的黑暗裏,仿佛是被父皇關在地牢裏的那三天,身邊無邊無際陰冷的黑暗似潛藏着要吃人的野獸,它們視她為籠中的獵物,正在黑暗的角落裏耐心地磨砺着爪牙,等着将她一分分拆吃入腹。
那時的孤獨與恐懼,令她時隔多年想起,仍忍不住心微顫栗,然而那時牢外還有皇兄在等她、在用自己的性命救她。但現在的她,是真正的孤立無援、真正的絕望,黑暗之外不會再有絲毫光明,無論她怎麽害怕,都不會再有一雙手帶她離開,擁抱她,保護她。她要麽是被這黑暗溺死,要麽是在被溺死時,努力再帶走一個人的性命。
雖已夜深,但清晏殿中皇帝猶未就寝,正倚靠在窗榻下,将一卷紙緩緩打開。随他輕緩動作,“煙雨”與“恒容”二字并列着出現在他眼前,皇帝含笑看着這兩個名字,榻燈輝映下的目光,是他自己都不知的安寧溫和。
其實皇帝并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恒容”并不似他今日對她講的那樣淺顯,就只是“如月之恒,文禮之容”。這個由他生父親自取定的名字,另有深意,而這深意多年來似荊棘隐秘地梗刺在他心底,令他每每想起,心中都有着難言的刺痛。
然而這時他心頭卻沒有牽起隐痛,不知為何,凝看着紙上“恒容”與“煙雨”并列在一起,他心境很是安和平靜。含笑凝看一陣後,皇帝忽然覺得身邊有點空,感覺有點孤獨,想要是這時她還在他身邊就好了。
仔細一想,她黃昏時交接下值,不過才離了他身邊一兩個時辰罷了,他怎就感到孤獨。皇帝不解之餘,也感覺有點好笑,感覺心頭似泛着點甜絲絲的味道。他慢将書着二人名字的紙張卷起,想他近來這般待她,話也幾乎說得敞亮,不知她的心意如今為何。
皇帝的疑惑與期待,似乎沒在心中萦繞纏結多久,在隔日就快有了答案。新的一日,他自然自下朝歸來就令她陪伴在旁,午後,皇帝看了兩本折子後微覺春困,就側靠在殿內屏風小榻處的阖目養神,而未真正睡着。
如何能真就睡去,榻旁不遠處的案桌畔,少女正在他先前吩咐下剖切香橙。殿內就只他與她二人,皇帝在阖眼的黑暗中聽覺與嗅覺越發清晰,聽着她手持小刀輕剖貢橙的輕微動靜,嗅着随她動作漸漸飄逸的香甜氣息,雖未睜眼去看,但心中似正親眼見到她纖手剖橙之景,橙肉飽滿瑩潤,而她皓腕如雪,側身剪影如畫。
但少女似乎真以為他睡着了,在将香橙剖好後,久久都沒有出聲喚他享用。皇帝阖眼不動,聽她在沉寂許久後,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步伐極輕地向他走來。極輕極緩,似生怕驚醒他的睡意,一步一步如走在輕柔的雲端上。皇帝默然阖眼等待着,只覺淡淡幽香越來越近,她終于蹑步走至他身前。
對皇帝的仇恨和生怕被皇帝侮辱的恐懼,使得慕煙明知也許操之過急,但還是想盡快殺死皇帝。眼下似乎就是天賜良機,殿內只她與皇帝二人,皇帝正在午憩,她手裏就拿着剖切水果的小刀,如皇帝睡得深沉,她不就可在無人察覺之時,用這鋒利的刀刃割破皇帝的喉嚨,輕而易舉地送他歸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