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回京的那日,天氣陰沉,像是在極低的地方壓着一層厚重的雲。
陸修容是被周淳潤收拾東西的聲音給吵醒的。
她迷茫張開眼做起來,“怎麽了?”
“吵醒你了?”周淳潤回頭,溫笑着給她披好衣服,“本想我都收拾好了再叫你的。”
扭頭一看,果真見有個不大的箱子,他們這些時日裏的衣服都被疊好放在裏面。
“太子殿下來了信,說他已将陸錦玉帶了回來,讓我們準備押她回京城。”
原來如此,陸修容由他幫着穿好衣服洗漱,等一切都歸置妥當兩人也用過早飯之後,果真聽到有人在叩門。
門外是一行人馬,其中拉着一副棺椁,陸修容遠遠無聲的看了一眼。
李暢則與周淳潤說話,“都已經确認過了,你先将他們都帶回京城,此處我來接手。”
“好。”周淳潤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文書交給他,上面記載着朔鎮的風土人情,“朝堂難道能注意到這裏,不妨趁機安排些利民的工事。”
點頭接過,李暢惦記着還約了正事,便與他們道別離開。
周淳潤則還需要對此一行的路線再做詳細安排,叫了領隊的将士前去問話。
陸修容便在這空隙裏,走向了棺椁旁的人。
她一身戴孝白衣,也是可笑,明明殺人的就是她陸錦玉。
“你來看我笑話?”陸錦玉永遠在和她說話時昂着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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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還在意這些态度,如今陸修容也無謂了許多,她只是淡淡的回:“你是功臣,誰敢看你笑話?”
陸錦玉嗤笑了一聲,她少見的素淨,露出的臉龐更顯美豔。“你真的好命,我汲汲營營,到最後還比不上你什麽都不做。”
對她的這種看法一笑而過,陸修容低垂着頭,“回京城,長公主一定會記恨于你。”
“随便她記恨,我只在乎陛下即将的封賞。”
喉嚨一哽,陸修容将目光終于移向一旁的棺材。
最普通的木頭,連多餘的裝飾紋樣都沒有。
“他是怎麽死的?”
憶起那一日,陸錦玉臉上交織着驚懼與痛快,她盡力克制着聲音的平緩,“陸修容,你一定想象不到他最後的樣子。蓬頭垢面,東躲西藏,山洞都是他的容身之所。”
“對于那時的他來說,一碗足夠幹淨的清水都是珍貴的,珍貴到舍不得去判斷其中有沒有可以讓他斃命的毒藥。”
面龐扭曲,陸錦玉一下子抓住她,笑出了眼淚,“你再猜猜,他毒發意識不清醒時,在說什麽?”
“什麽?”
“我不告訴你。”驀然止了笑,陸錦玉松開她,狀若癫狂的神情瞬間冷靜下來,眼底是對她的嫉恨。
可陸修容只是低頭沉默了片刻,手指無聲的滑過棺身。
遠處的周淳潤已經頻頻回頭看這邊了,他在擔心。
陸修容一步步走近他,最後的表情已經如平常一般。
牽過她的手摩挲兩下,周淳潤道:“路途遙遠,我盡力安排了一切求穩,不會趕路。你若是不舒服了,一定與我說。”
他總是最周到的,陸修容不擔心這些。
坐上套了兩匹馬的車中,陸修容就聽到外面有人在喊她,一撩開簾子就瞧見孟娘子的臉。
“诶,別亂折騰,我就給你送點東西,不用出來。”阻下了她的動作,孟娘子笑着把一個包裹遞進去,“這都是大家給你準備的,路上吃,別委屈了自己。”
在此處住了不算短的時日,都多虧了她們的照顧,陸修容感激的笑着,“多謝大家費心了。”
後面的民戶裏,不少婦人都靠着門框站,目送着她。
“這都不算什麽。”孟娘子拿出手絹擦擦淚,看着她肚子,“千萬一切當心,平平安安就好。”
陸修容重重點頭。
“那便快走吧,我不送了。”孟娘子替她遮好簾子,自己退到後面。
雖然周淳潤一直安靜的等待着,可也不能如此哭哭啼啼拖慢了大家,趁着白日亮堂,多走些路才好。
馬車緩緩啓動。
陸修容坐在裏面,打開剛遞進來的包裹。胡大娘做的炊餅,六嬸最擅長的椒鹽肉幹,還有孟娘子給她做的好幾雙軟和足衣。
件件都足以令她動容。她年幼時沒怎麽感受過愛,如今卻遇見的每個人都和善。
陸修容将手掌伸出去,想感受一下穿指縫而過的涼風。
卻被另一溫暖手掌握住,十指相錯。
這樣就很好。
——
一路平穩的到了京城。
陸修容先被送回了家,周淳潤只看了她進去,就回宮複命去。
雖然這一路沒有多辛勞,可她如今身子重,自然疲憊也不少。回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先舒舒服服泡澡睡一覺。
沒想到卻有人早早等着。
“見過夫人。”一位面白太監,正領着兩個人沖她笑。
意外的看了看他們,陸修容扶着腰,自己先坐下來。“不知幾位是?”
“這兩位是陛下欽點的太醫,來為夫人診脈。”
話音落下,那兩人就自顧自先搭上她的胳膊。
陸修容抿唇,沒有多抗拒,只看着太監。
過了片刻,那兩個太醫收手,與他耳語幾句。
太監點了點頭,笑着沖她長拜,“恭喜夫人,一切都好,他們會去開些養胎的方子,陛下也賜了不少名貴藥材。”
“民女叩謝陛下。”陸修容恭敬的行了禮,後依舊直直盯着他看。
笑意漸收,太監正色清了清嗓子。
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了,陸修容将背挺直了些。
“陛下有一言要問,夫人可願意留在京城?”
“陛下會賞夫人華美住處,衣食住行皆例循皇室,甚至可賞您自己的食邑。還有夫人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可與皇室子嗣一同受教,有無上的好前程。”
“只要夫人點頭。”
他露出的眼神真誠無比,陸修容摸着袖口,眼神不自覺往皇宮的方向飄。
此刻的周淳潤,也在被逼問着回答。
“你老老實實說,你執意要走,是不是在記恨朕?”皇帝今日特意沒有穿龍袍,坐在他的對面,就像是個尋常的長輩。
盯着眼前的水杯,周淳潤想起已被喝完的,屬于父親的茶。
“你記恨朕也是應該,可你至少該明白,暢兒需要你。他會是下一個皇帝,你能夠輔佐他做許多事情,去大展你的抱負。”皇帝有些着急,“你的才華,不能就這麽浪費了。”
牽唇扯出一抹苦笑,周淳潤終于擡起眉眼,“有才之人何止萬千,不會缺一個我。”
皇帝動動嘴唇還想再說,周淳潤卻打斷他,“陛下,爹娘曾最想讓我做個只會讀書的人,整日把玩些筆墨,我只是想如他們的願。”
皇帝堅持的表情短暫僵了一瞬。
“我其實一度怕過,我與殿下是自幼相識的朋友,會不會有朝一日他和我也會只論君臣。直到我想通一件事,我才敢繼續将他做朋友。”
“那就是我永不居于高位,永不掌握權柄,甘心做個白衣。”
周淳潤笑意漸濃,恍惚間真像是曾經風發意氣的少年,“陛下,我一直記得父親論起與您年少時縱馬游街,有多威風爽快。草民的私心,便是想和太子殿下永遠能坐論年少往事。”
皇帝沉默着,想起了他父親剛死的那一年。中秋佳節,他一人飲了酒,能陪他賞月的只有身邊的太監。
良久後,皇帝伸手為他倒掉了茶,命人新上了一盞。
沐浴過後,陸修容通身的舒服,困意也少了些許,散着頭發歪在床榻上看打趣的話本子。
忽聽到門那邊有想動,她趕忙去尋足衣,卻因為肚子半晌穿不進去。
“榕榕……”
無奈的嘆氣響起,陸修容僵了一下,讪笑着裝作沒事人去看他,“你回來啦!”
搖搖頭,周淳潤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足衣,半跪在地上給她穿。穿好後又用手包裹住腳掌,讓它快些暖過來。
陸修容呵呵的捂嘴笑。
本想故意瞪她一眼,卻在看到她瞬間也不由自主笑起來,周淳潤摸摸她的額頭,神色溫柔。
“榕榕,我們回家去。”
心髒悸動,陸修容想起被她埋下的酒,此時已經快成上好的陳釀了。
回憶中西北的天空,催着他們快些回家。
陸修容微微笑着,偎進他懷裏,“嗯,我們回家去。”
說完之後,又伸手敲了敲肚子,還沒多用力就被他的手控制住不讓亂動,陸修容撇撇嘴角,笑眼彎彎。
“她真是這麽說的?”
宮牆之內,皇帝問着身邊的太監。
太監躬着腰,“是,那陸修容說京城再好也不是她的家,她的孩子需要的也不是那些。”
若說周淳潤的拒絕在他意料之中,陸修容的反應倒讓人有些意外,皇帝有些好奇的追問,“那需要什麽?”
“是天地浩大,自由無束。她說她幾乎用了所有力氣,才明白天空不止是頭頂上那一片,她舍不得整片的天。”
皇帝下意識的擡頭,先望見了折射光芒的琉璃瓦片。
心裏是沒來由的滋味,皇帝哼了一聲,坐向他的龍椅。“罷了,由着他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