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北裏佳人

第008章 北裏佳人

轉眼到了第二天,因為元真娘子和王寶珞都要赴官宴獻藝,晁靈雲自告奮勇地攬下了去東市買櫻桃畢羅的活計。在她們感激的眼神歡送下,晁靈雲騎上一頭小毛驢,于午後早早出發,優哉游哉地前往東市。

她一路向南騎行,卻在快要抵達東市時向右一拐,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東市旁的平康坊。

平康坊是長安妓女所居之地,京都游俠、五陵年少,常年彙集于此。每年金榜題名的進士,都要以紅箋名紙游谒其中,世人皆稱此坊為風流薮澤。

作為通宵達旦的歡愉之地,午後的平康坊透着一份難得的幽靜。晁靈雲走進坊間南曲,熟門熟路地叩開一座宅院的大門,為她開門的仆人一見到她,便露出了滿臉笑容:“今日總算将娘子盼來了,绛真娘子每天都在念叨你呢。”

“我早就想來了,奈何雜事太多,今日才找着機會過來。”晁靈雲将毛驢丢給仆人照料,自己直奔客堂,去見绛真。

绛真是平康妓中的翹楚,以聰慧聞名于坊間,容貌倒在其次。

晁靈雲走進客堂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在一個人下棋玩。

绛真擡頭見到晁靈雲,高興地收起棋子,笑着問:“難怪今早喜鵲叫,是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春風。”晁靈雲回答。

這暗示着她最近過得還不錯,绛真便放了心,繼續用暗語問晁靈雲:“前些天你在牛宰相府中,得了什麽賞賜沒有?”

“別提了,不但沒什麽值錢的賞賜,還傷了一個人的心。我險些吃大虧,後來又惹了不少風波。”晁靈雲也用暗語作答,随後将自己意外結識光王,被牛宰相送進光王宅,又進入教坊拜元真娘子為師的經過,對绛真娓娓道來。

出于某種她不願深究的心理,晁靈雲沒有對绛真透露李怡的真正性情,更沒提他與她之間将會進行交易的事——畢竟绛真會将自己所說的一切都向上報告,這也許會給對外裝啞巴的李怡帶來麻煩,撕破自己與他的“君子協定”。

既然啞巴王那麽信任她,就沖他這份坦蕩,自己也不能先做小人。晁靈雲心裏暗暗拿定主意,只将光王描述成一段露水姻緣,縱是這樣,她這幾天跌宕起伏的經歷,也已經讓绛真連連咋舌。

绛真聽罷沉思片刻,對晁靈雲說:“你能夠拜元真娘子為師,對我們将來的行動大有助益。此人是禦前供奉第一部 的娘子,達官貴人趨之若鹜,你跟着她,将來長安城中的王宅相府,甚至皇宮禁苑,就沒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只是這個光王……你沒被他占什麽便宜吧?”

“沒有沒有,”晁靈雲拼命搖頭,面紅耳赤地否認,“光王這個人你也知道的,就是個啞巴王嘛。他雖對我起了非分之想,但我不為所動、嚴詞拒絕,所以才被他一怒之下攆出了王宅!至于說我善妒雲雲,那都是他為了挽回顏面的虛詞!算了,不提他了,其實這次也多虧有他,我才能提前進入十六王宅,見到了一直思念的郎君。”

“郎君他樣貌如何?”绛真用暗語問。

“他生病了,氣色很不好。”晁靈雲将自己觀察到的情況告訴绛真,“我很擔心,他身邊都是些刁仆惡奴,根本不會好好照顧他。”

“我知道了,我會去請教大人,問問我們能否幫上忙。”绛真說完,又有點擔憂地叮囑晁靈雲,“你這幾天的際遇,有些巧得過分,我總擔心這背後另有玄機……罷了,我們先走一步看一步,你自己萬事小心。”

“我知道。”晁靈雲心虛地點點頭,被绛真敏銳的直覺吓到,背後悄悄冒了一層冷汗,“阿姊,之前寄放在你這裏的東西,我想先取走。今日我不便多留,改天再來看你。”

“這麽快就要走?”绛真起身走到寝室,從箱籠裏取出一個包袱交給晁靈雲,很是舍不得她,“至少留下來用飯吧。”

晁靈雲搖搖頭:“不了,我還得去買櫻桃畢羅呢。”

“張家食肆的櫻桃畢羅?”绛真忽然笑了,見晁靈雲點頭,便執意拉她坐下,“別的沒法幫你,這件事倒是容易。你不用跑去買了,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吧。”

“真的?”晁靈雲喜出望外,“我要買三個。”

绛真喚來侍兒,吩咐:“去告訴張大郎,就說我想吃櫻桃畢羅,叫他多送些來。”

“娘子這樣說,張大郎可得樂壞了。”青衣侍兒掩口一笑,退出客堂。

晁靈雲便安心地留下來陪绛真聊天解悶,順便喝茶吃點心。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申時,忽然就聽見侍兒在堂下笑着,怪腔怪調地通報:“娘子,畢羅來也。”

绛真輕輕笑了一聲,正色道:“休要胡鬧,快請大郎進來。”

只聽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下一刻,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便風風火火地大步進堂,手裏提着一只食盒,望着绛真露出一臉憨笑:“娘子終于肯賞臉,嘗嘗我為你做的畢羅了?”

绛真轉着手裏的團扇,一雙含情目斜睨着張郎,但笑不語。

張大郎徑自坐到绛真身邊,親手揭開食盒的蓋子,只見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十幾個畢羅,正散發着噴香四溢的熱氣。

“我這畢羅一天只出一爐,便是天子來買,也難買到那麽多。”張大郎滿臉自豪地吹噓,又觍着臉讨好绛真,“但若是娘子你想吃,那就是要多少有多少。就像我對你的情意一般,永遠無窮無盡……”

一個彪形大漢說起令人肉麻的情話來,那效果簡直是觸目驚心。晁靈雲坐在一邊旁觀,覺得自己的牙都快要被酸掉了。

這時張大郎已經親手拿紙托着一個畢羅,遞到绛真面前。晁靈雲注意到他手上紋着一條斑斓的蛇頭,那蛇的嘴就紋在虎口上,連毒牙、蛇信都紋得活靈活現,就好像一條蛇叼着畢羅,正試圖吞咽一般。

“快嘗一口看看。”張大郎拿着畢羅,一臉期待地盼着绛真咬一口。

绛真嗔怪地瞪他一眼,提醒道:“我妹妹在呢。”

張大郎聽得一愣,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堂中還有別人,扭過頭看見晁靈雲,一張忠厚端正的臉上浮起憨笑,說出與外貌反差極大的輕薄話:“原來我小姨也在。”

绛真拿團扇拍了一下他的臉,從他手裏拿過畢羅,翻着白眼咬了一口。

只見绛唇皓齒咬破紅瑩瑩的櫻桃,竟不知哪一色更鮮豔,零星幾點白色乳酪沾在飽滿的下唇上,被濡濕的舌尖卷掉,一時之間張大郎兩眼發直,目光如蛛絲般又纏又粘,追着绛真不放。

晁靈雲被這兩人肉麻得沒眼看,拿起畢羅和自己的包袱,就要告辭。

绛真被張大郎纏着,不方便再留她,便喚來侍兒,囑咐她好生送晁靈雲出門。

晁靈雲騎上小毛驢,離開平康坊,一路向北回左教坊。通衢大道上人來車往,她沿着街邊行進,小心避讓着車馬。

就在她專心趕路之際,身後忽然響起一片奔雷般的馬蹄聲,伴着令百姓避讓的呵斥,飛速向她接近。晁靈雲心神一凜,不由撩開帷帽輕紗,回過頭去觀望。

只見鮮衣怒馬,浩浩蕩蕩。先是一群錦衣随從開路,随後是十幾名騎着駿馬,身穿獵裝的兒郎,一馬當先的那個人晁靈雲認得,正是颍王李瀍。

她雙眼一亮,抓住這難得的機會,盡力在這段極其短暫的時間裏,看全并記住這群人裏的每一張臉。

緊跟在李瀍馬後的,是一個約摸十四五歲,還沒加冠的俊秀少年。他的衣裝、坐騎,奢華程度絲毫不遜于李瀍,令晁靈雲立刻聯想到另一個與李瀍同樣受天子寵愛的親王——安王李溶。

跟在安王之後的公子王孫,很多看着已經有三四十歲,晁靈雲很難猜測出他們的身份,只能先努力記牢他們的臉,哪知下一刻李怡忽然闖入她的眼簾,令她瞬間走神。

今日李怡穿着一身黑色織金線的獵裝,與颍王、安王相比,顯得樸素低調,理應非常不惹眼。然而晁靈雲卻覺得有那麽一瞬,他的裝束恰好将他沉穩冷峻的氣勢突顯出來,如寒山靜水,紫氣深藏,壓過了馬隊裏所有的人。

晁靈雲情不自禁地收緊手指,攥在掌心的輕紗被她拽出數道皺痕。

與此同時,騎在馬上的李怡忽然側目,恰好與她的目光相撞。

咦?這麽遠,他不可能注意到我吧?晁靈雲在心裏不确定地嘀咕,卻在電光石火間,仿佛看見李怡的唇角微微一挑。

晁靈雲還沒回過神來,李怡的馬已經馳過她眼前。她連忙轉過頭,目光追随着他,卻只看見一個衣袂翻飛的背影漸行漸遠。

難道他真的看見我了?她的心怦怦直跳,腦中不斷回味着剛剛李怡那個若有似無的淺笑,一會兒疑心是自己的錯覺,一會兒又兀自傻樂。

嘿,這啞巴王,其實長得怪俊的。

晁靈雲一路胡思亂想,回到元真娘子的宅院時,元真和寶珞都已經化好妝容,整裝待發了。

“你可總算回來了!畢羅呢?”寶珞一見她就迫不及待地問,“我特意留着唇脂不塗,就為等你呢!”

晁靈雲趕緊奉上畢羅,元真和寶珞一邊抓緊時間大嚼,一邊往門外走。兩名男仆已經在宅門外備好了駿馬,等着伺候二位娘子上馬出發。

晁靈雲将自己的包袱放回屋子,又跑出來送師父和師姊出門,順便向她們打聽:“今晚師父和師姊要赴哪裏的宴會?”

“我去颍王宅,師父去神策右軍營。”寶珞口齒不清地回答。

晁靈雲心中一動,主動請纓:“有沒有什麽我能幫忙的?我現在什麽都不會,願給師父師姊打打下手,也好多長些見識。”

寶珞聽了她的請求,臉上浮現出兩團紅暈,為難地望了一眼元真。

元真撲哧一笑,揶揄道:“靈雲跟着我走吧,你師姊她啊,只怕明天早上都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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