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葡萄汁
葡萄汁
李嘉年沿着小路往前走,其實不知道該去哪裏,這樣背着一個女生,也不方便到處亂跑。
但如果這時候說話,背上的人能回答嗎?會不會開口就哭出聲?
他不知道,所以還是小步慢走,反正走快了也會累,不如慢點。
後來,挪着挪着,他也摸不準大概過去多長時間了,擡頭已經能看見一點食堂樓頂。
“帶手機了嗎?”李嘉年不走了,臉朝着前面,卻跟後背上的人說話,“看看幾點了。”
林彥景心情已經平複了大半,剛剛那段不用動彈的時光,由于過于寧靜而顯得漫長,讓她覺得清晨的事情已經過去很久。
剛剛她一直靠着李嘉年的左肩,現在脖子已經僵硬,聞聲先轉了個頭,偏靠在李嘉年的右肩上。
“你不能看嗎?”林彥景甕聲甕氣的,鼻音還很重。
林彥景轉頭之後,李嘉年深吸一口氣,他能感受到,林彥景的臉隔着衛衣布料,在自己肩膀上擦過,沒發出聲音,卻生溫發熱。
那點觸覺仿佛粘滞在那裏,移不開位置,也叫他分不出心思說話。
看什麽?不能什麽?我剛剛說什麽來着?
李嘉年在異次元找自己渙散的意識,沒來得及出聲,林彥景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意識從後背處開始迷失,漫無目的游走,現在又踩着肩膀回來了。
“放我下來吧。”林彥景小聲說道,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李嘉年蹲下身,把手從她膝蓋下抽出。
林彥景把手從他肩膀上收回,站好。
林彥景站在李嘉年身邊,看到他的手有些微微發抖,手腕似乎也有些壓紅了,面無表情,像有心事。
“不好意思,麻煩你背我這麽久。其實你剛剛可以放下我的,但我剛剛沒什麽精神,也不好意思說話,你也沒說,我就也……”
“沒什麽,走吧。”李嘉年打斷她,又朝食堂那裏擡擡下巴。
不用這麽惶恐吧,我很可怕嗎?李嘉年不爽。
“去哪裏?”
“食堂。”
“好。”
兩個人一路都沒什麽話,也許是剩下的這段路很短,沒什麽話好說。
走到食堂小賣部後,林彥景請李嘉年喝飲料,他說随便,她就買了兩瓶葡萄汁。
兩個人又找了個靠牆角的位置坐下,林彥景喝了一大口冰葡萄汁,這會兒有一堆問題想問。
“你們為什麽要在那邊打架啊,還有為什麽要一群人欺負那個男生?”林彥景直接問他。
“你呢?為什麽周六不回家,一個人去小路走來走去。”李嘉年不答反問。
“我時不時就去那裏亂逛,消食,當然也是去随便看看花草,舍友們都回家了,我的好朋友是走讀生,所以一個人。”
“那你……”李嘉年還想問她為什麽看到有人打架不躲開。
“一來一往,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麽想知道這些,壞學生打架是沒有理由的。這麽多學校、這麽多年、這麽多人都這樣,哪天真消停了?這沒什麽好問的。”李嘉年看她,用那種觀察溫室花朵的眼神。
“你說得有一點道理,但你為什麽會在那裏?前兩天吳老師還跟我說,你和傳言中的李嘉年不一樣。”林彥景右手搭在葡萄汁瓶蓋上,盯着他問,仿佛在用眼神警告:請正面回答。
李嘉年沉默一會兒,擰開瓶子喝了一口葡萄汁,擰緊瓶蓋後,也學林彥景,盯着她說:“我不去打架,甚至也不太認識那些人,只是去充個人頭,做個擺設。”
林彥景被盯,又不好意思,直起身子,擠出幾個字:“這樣不好。”
“臉皮薄,就別湊這麽近。”
李嘉年見她不接話了,自己先報家門,“我呢,或許不像傳言中說的那樣,一壞壞到底,但是,我也不是——你這樣的人?”
“我怎麽樣了?”林彥景嗆回去。
“你啊,安靜的小鴕鳥,不會叫的小魚,愛講道理的乖乖女”李嘉年說着,沒忍住發出輕笑。
林彥景又不說話,更像鴕鳥了。
“哎,看你今天這麽可憐,跟你說也行。”李嘉年把果汁瓶移到林彥景的瓶子旁邊,像是在走一個流程,表示自己加入了對方陣營。
“他們呢,覺得打架很帥、很酷、很爽、很解壓,總之各種原因都有。但我不覺得,首先,我覺得他們莫名其妙發脾氣的樣子很假,打架時猙獰的表情和拗出來的力氣、大開大合的動作很醜也很浮誇。其次,他們打架不是為了争取自由,或者說反抗壓迫,又或者說是教訓壞人保護在意的人,他們的根本需求,十有八九是發洩掉青春期那點無處可去的蠻勁而已。”
李嘉年難得這樣專注講述,但林彥景本來也沒見過他幾次,更覺得句句新鮮,字字認真。
“就像叢林法則一樣,他們以為自己是霸主和強者,總之一定要占一樣,其實說白了,還在追求那種類似動物的心理需求。當然,你可能會問,我為什麽經常在場。”
“因為我也不是什麽好人,我不喜歡莫名其妙打架,但是我享受這種被他們仰望的感覺,我不動手,甚至不說話,站在那,他們就覺得有見證者。第一次被找上的時候,那個人說我看上去很适合當老大,而且家裏有錢、在學校有點名聲、長得有點冷漠,需要我配合一下,我原本無聊才去一次,但後面感覺良好,來問的就都答應了。”
林彥景覺得李嘉年的話沒什麽邏輯,肯定有些事沒說透。可是他們才認識幾天,這也合理,而且,既然這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既定事實也不需要什麽邏輯,畢竟主觀因素也是因素。
“那你不怕哪一天被別人欺負嗎?我感覺他們打架的場面也很混亂,萬一哪天出意外,你被誤傷怎麽辦?”
“你說的情況也有可能發生,這麽說你還是比我聰明一點吧。我之前反應過來花了一點時間,後面去報了一些跆拳道之類的興趣班,雖然都沒學深,但是身體素質強了很多,一些防身的簡單技巧也有,再後來,也會去健身,時間久了,這個問題就不值得我擔心了。”
林彥景發出短促的質疑和調侃:“傳言中的惡魔李嘉年,還要向乖乖仔一樣去學興趣班?”
“看來你不是沒有腦子的天真女同學,不止會酸溜溜地講道理,說話還挺愛抓重點。”李嘉年裝模作樣地眨眨眼睛。
“我呢,和你差不多,都還需要家長管。其實,他們也一樣,不管在學校怎麽樣,正常都還有個在家的角色,在家都要聽家長的話,概括一下就是人有多面性,在不同地方就表現得很不一樣。換句話,我也沒成熟,他們也沒成熟,只是學校有堵牆,像幕布一樣。進了學校,角色切換,人的狀态變了,很多事情的發展方向會偏,至于偏到哪裏去,是自己知道的事情。”
“所以,有人窩裏橫、窩外慫,有人是在外如狼似虎、在家乖巧安分,還有人在哪都差不多,但自己有度,不敢太放肆但也不可能太老實?”林彥景像在做政治大題一樣進行分點總結。
“最後一句說誰呢?”李嘉年又擡下巴,質問林彥景。
“說誰誰心裏清楚。”林彥景小聲嘀咕。
“所以,你下次見了這樣的事情,能躲就躲,哪怕找老師來處理也行。”
“今天放假啊,基本只有高三教學樓那邊有人,我一時半會兒去哪裏找人,而且那個人叫得這麽慘,我怕他被弄成重傷,再說怎麽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麽?怎麽知道那群人這麽無賴?”林彥景說着說着又有點委屈。
李嘉年聽出她是真的後怕,有點後悔說到這。
“算了,不說你了。也不要太害怕,但以後不要這麽莽地沖過去了,你很難想象他們的殘忍程度——大概和他們的無聊程度差不多。初高中的叛逆少年,有時候做出的事情,帶來的傷害并不比社會新聞報道的傷害更輕,文明之花可不是在校園每個角落都能開好,總有遺漏的地方。”
李嘉年這時候試圖開玩笑,但并不是很好笑。
雖然聽着李嘉年說自己的同齡人是叛逆少年,有點別扭,林彥景卻沒再争辯這些,而是變得正經起來,“你以後別再去參與這樣的事情了吧?雖然我沒有命令你的權利,也不太有立場幹預你的選擇,但是我覺得——身處淤泥很難不染,而且你在場太多,很容易習慣這種暴力。對于受害者來說,旁觀者的暴力可能負擔較輕,但是帶來的傷害是一樣重的。我想,時間久了,次數多了,此次參與的旁觀者和施暴者其實區別不大。”
她說得足夠迂回婉轉,有點擔心李嘉年翻臉。
話音剛落,林彥景看到李嘉年收起了臉上的笑,于是應激地生出一股恐慌感,把果汁瓶往身前移。
“對不起,我說太多了,你可以當我沒說……”林彥景小心翼翼地說,不自覺地咽口水。
李嘉年并不是有意吓她,剛剛臉色不好看,是被她最後一句話刺到了,但沒生氣,是在認真想她說的話。
但看她驚吓的樣子,他又很不高興。
“怎麽?你怕我會像他們一樣欺負你?”李嘉年脫口而出,但說完又後悔。
他一直試圖避免直接提到今早的事情,畢竟今天他看到的一片狼藉,或許是林彥景不想記起的畫面。
“不是……”林彥景否認,但不說理由,眼神也灰暗下來,就顯得很沒說服力。
“唉,算了,我懶得吓唬你。以後我少去就是,畢竟你說的有道理,而且我本來就不怎麽想去,我只是樂意去看一看荒誕好戲。但是,說到底,去不去是我的選擇,而且我們沒熟悉到那種地步,所以我不會打包票。”
“那随你吧。”林彥景見好就收。
又是一陣沉默。
李嘉年也不想再說下去了,怕再說又一不小心說到今早的事情,于是提着瓶子站起來。
“走吧,差不多快十一點了,打包一份飯回宿舍吃吧。”
兩個人去一樓買飯,現在還沒到正餐時間,只有一個窗口開着,兩個人買了一樣的飯,走出了食堂。
“真奇怪,感覺今天已經過了很久了,居然才只是上午。”林彥景擡頭看了看天色,沒有太陽,而她又有困意,更分不清是上午還是傍晚。
“回去吃了飯睡覺吧,就當今天多了一段黑夜,多睡會兒呗,想那麽多幹嘛。”李嘉年拽拽地說,刻意表現得輕松。
李嘉年叫她不要多想,自己卻控制不住多心——秋天這麽蕭瑟,會不會讓她更害怕?
“诶,我跟你說個事,你分散一下注意力吧,回去吃了飯就睡覺,今天的事是壞事,但遇到我是好事吧?所以別多想,早點忘記吧。”
林彥景已經可以聽出一點點李嘉年的套路——認真的話要随意地說,但內心已經生出真切的感動。
“什麽事?”林彥景語氣都軟了下來。
“剛剛,我去買葡萄汁,本來是想給你喝的,作為那天攔住你進教室的賠罪禮物。”
林彥景想反駁——剛剛兩瓶葡萄汁明明都是我買的,突然間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哪一瓶,喉嚨又哽住。
“那天晚上我很幼稚,主要是第一次受處分不太熟悉,這東西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情,我就有點不習慣,不過我盡量沒有第二回了啊。而且,我不想讓我外公知道受處分的事情……總之各種原因,我做了很無聊的事情。”
“總之,我上次沒有吓到你,那就好。那我這次說這麽多,也希望你今天不要害怕太久。”
林彥景微微張開嘴巴,本來想讓喉嚨疏通一下,不要哽得那麽難受,但是一點用都沒有,鼻子也變酸了,像是塞了一顆深水炸彈,再不停冒泡,又無處是否釋放。
“謝謝。”林彥景的聲音和秋天的空氣黏在一起,變得不清脆,反而有些沙啞,像是風灌了進去。
兩個人又走到女生宿舍大門口,林彥景準備進去,上臺階的時候回頭說拜拜,又叫李嘉年快回男生宿舍。
李嘉年抓了抓塑料袋的綁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動。
林彥景:“?”
“要不然,加個好友吧。”李嘉年打量四周。
高三的學生在考試,門口路上都沒什麽人,從女生宿舍的玻璃大門看過去,裏面有個宿管阿姨在看電視,沒注意這邊,眼下這一小片空地只有他們。
當然,還有宿舍樓旁的樹,以及花壇裏的灌木叢和月季。
“好。”林彥景掏出手機,打開□□,遞給他。
李嘉年接過手機,找到添加好友的界面,搜出自己的□□號,點了添加,又把手機換給她。
“回去了,拜拜。”林彥景上了臺階,這次沒回頭。
“拜拜,早點睡。”
林彥景忍不住笑了,現在不到中午十二點,他說得像晚上十二點一樣。
但還是早點睡吧,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