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I.
第003章 I.
艾格尼絲垂眸:“失去你的消息之後,我們都很擔心。母親還為你哭了很久。”
伊恩自然而然地順着話頭發問:“那麽您呢?您沒有為我哭泣?”
這問題太過輕挑,其餘騎士紛紛側目。
艾格尼絲下意識看向丈夫。理查以調侃的口吻打圓場:“為聖地的伊恩卿哭泣的女性據說都夠湊一個軍團了,也不缺艾格尼絲一個,這事上就饒了她吧。”
伊恩噗嗤笑出聲:“看來您與艾格尼絲女士情意深重,那麽我就放心了。也請您原諒我的無禮,畢竟--”
他看向艾格尼絲,濃綠的眼睛裏含笑,态度坦蕩:“您和亞倫于我都如同家人,哪個哥哥都不會希望妹妹嫁錯人。”
最後半句話中有話,艾格尼絲只當沒聽出來。
理查在妻子手背上輕輕一按,好涵養地繼續開玩笑:“如果艾格尼絲對我不滿意,你就不準備向我效忠了,伊恩卿?”
“您這問法太狡猾了……”伊恩委屈地眨眼,短促地嘆息,“不能讓感性幹擾理性判斷,這點身為侍奉主君之人的素養我還是有的。”
理查哈哈一笑,一本正經地向妻子道:“艾格尼絲,之後可千萬別向伊恩卿說我的壞話,否則我就白費功夫說服他來布魯格斯了。”
理查似乎尤為器重伊恩。艾格尼絲雖然感到疑惑,還是微笑着以俏皮話應:“這倒不難,況且你在這方面就那麽沒自信?”
“唉,誰讓我是個糟老頭呢。”理查心情好的時候,常和艾格尼絲這麽一來一去地互相打趣。他們從來不回避彼此之間巨大的年齡差,甚至常将這話題作為調侃的材料。“所以我喜歡和你們年輕人待在一處,好讓我也變得有活力一些。”
“理查大人,您太謙虛了,剛才的那手騎術讓我等自嘆不如……”
“能為您效忠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榮幸。”
自然而然地,原本因伊恩的出格發言而手足無措的騎士們加入了對話。理查一邊談笑風生,一邊率領衆人向宣誓儀式所在的主廳行去。
今日原本就是公爵出風頭的舞臺,艾格尼絲便識趣地讓到一側。有幾名騎士雖然想向她搭話,但一想到他們目前還不是理查公爵真正的附庸,便将話語暫時收在熱切而腼腆的注視中。
只有伊恩坦然自若地放慢步調,不着痕跡地落到了人群最後端,與公爵夫人并肩。
“艾格尼絲,”他惡意停頓片刻,才補上合宜的稱謂,“艾格尼絲女士。”
艾格尼絲猶豫着是否要對伊恩用敬語,回避對視:“你……您既然要來布魯格斯,怎麽事先不告訴我一聲?”
“不必對我這麽客氣,我依然只是個沒封地的普通騎士罷了。”伊恩的話語中含着柔軟的刺,悵悵的嘆息也假得刻意,“而您……已經與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艾格尼絲沒答話。
沉默無法封死伊恩的話頭。他渾不在意地微笑着,自顧自說下去:“那麽,剛剛那個問題……我很想知道您的答案。”
她是否為他哭泣過?
艾格尼絲即答:“沒有。”
伊恩沒料到她會這麽直白,本能地輕笑出聲,以向理查抱怨時一模一樣的委屈口氣哀嘆:“您真冷漠。”
“海克瑟萊一族冷血的名聲在外,我的行事當然得配得上姓氏,不是嗎?”艾格尼絲不想在人前與伊恩多糾纏,故意問得刁鑽。
伊恩卻只眯了眯貓樣的綠色眼睛,理所當然地抛出下一個問題:“那麽,這麽多年來……您有沒有想過我的事?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伊恩的音量不低,幸而理查與走在最前的騎士們正因為什麽哄笑,艾格尼絲與伊恩又與人群稍拉開了距離,才不致于讓其他人聽到他這逾矩的問話。
艾格尼絲緩緩側目,第一次認真地與伊恩對視。
靜止了十年時間會就此重新開始走動--無法否認,她有那麽一瞬,心懷這樣的期望。
但如此戲劇化的時刻沒有到來。
十年很長,卻什麽都沒來得及改變。
伊恩的外貌并非全無變化,他的身量比以前更長,可艾格尼絲也拔高了,擡頭看清他所需要花費的氣力似乎都與十年前并無差別。她很難在他身上找到陌生的地方,他也一樣。也因此,一開口,他們就輕而易舉地墜入熟悉的文字游戲裏:很久很久以前,兩人第一次搭上話時,互相投擲的也是這樣原地繞彎的話語。
況且,伊恩的恨意還是簇新的,艾格尼絲依然陷在同一片倦怠裏。
他們別離又重逢,中間經過三千餘個日夜,再次眼神交彙時,那漫長的空白仿佛不存在。此刻的對峙只不過是十年前,那個伊恩不告而別的早晨的後續。
“我經常記起你的事,”艾格尼絲彎唇,她知道自己不擅長假笑,但無所謂,“在噩夢裏。”
伊恩猶如被誇獎的少年,說着笑彎了眉眼:“三女神保佑,至少您沒把我忘得幹幹淨淨。在聖地的時候,我可沒少想起還在白鷹城時的事……”
“聖地……”這空泛的地名滑過艾格尼絲舌歡迎加入txt裙幺污兒二漆霧二吧椅,追錦江連載文肉文尖時,她被猛然湧上心頭的怯懦之情打敗,突兀地直視前方,“聖地怎麽樣?”
“對我這樣無望繼承家業的次子來說,當然是理想的淘金地。”伊恩看向懸挂在主廳門外的嶄新地圖挂毯,以目光丈量他返回阿雷西亞行過的距離,自嘲地搖頭,“地圖真是個好東西,不看都不知道聖地有那麽遠……”
靠近主廳,人群步調漸緩,與艾格尼絲兩人的距離縮短,走在前面的一名騎士似乎與伊恩相熟,便回身插話:“既然都走了那麽遠,甚至立了功有機會在聖地成家立業,你為什麽還要千裏迢迢地回來?”
這位騎士個子比伊恩還高,蜜糖色的卷發亂蓬蓬的,眼下的雀斑令他看上去比實際還要年輕幾歲。他與艾格尼絲視線相碰,明亮的藍眼睛裏浮上腼腆的笑意,卻沒立刻躲閃,而是大大方方欣賞了她片刻才別開視線。
這青年與伊恩明明外貌迥異,兩人站在一處時,給人的感覺竟然如兄弟般相似。
伊恩在這位同伴面前頗為放松,看向艾格尼絲,促狹地眨眼:“您要不要猜一猜?”
艾格尼絲對這邀約置若罔聞,轉向另一人:“你是……菲利克斯卿吧?”
對方立刻正色欠身:“正是,在下菲利克斯·勞倫佐,碰巧與伊恩卿同路自提洛爾前來。”
“歡迎,”艾格尼絲有些感激菲利克斯;有賴他搭話,她終于能把公爵夫人的架子一點點拾起重新搭好,“理查和我都十分期待二位日後的表現。”
“是!”菲利克斯利落應答。
不止是新來的騎士們,理查麾下的舊人們也已然彙聚在正廳門前。
理查回身看向艾格尼絲,人群便分出一條路來。伊恩自然而然地彙入人群,反而是菲利克斯慢了半拍,更為顯眼。
宣誓儀式向來由領主夫婦打頭陣,理查向艾格尼絲伸手,她便走過去,每走一步,腦海中便多塗抹上一塊空白。
理查·拉缪的雙親都出身諸國數一數二的古老名門,布魯格斯城中的各類正式儀式便格外複雜。艾格尼絲剛嫁來時,也曾經為繁文缛節所苦。但她很快發現,作為公爵夫人履行職責之時,什麽都不想會輕松很多。
再冗長的儀式,只要放棄思考,任由身體遵循規則行動,也就像是片刻間結束的事。這是艾格尼絲不需要任何道具就能釋放的魔法。
每年春季例行的新騎士宣誓式也不例外。
號角吹響,騎士們列隊,面向主座單膝跪下。
布魯格斯城的首席神官緩緩踱步,将荊棘枝條上的聖水撒到騎士們頭頂。驅邪過後,騎士起身,前進半步再次在公爵座前半跪。每個人都謙卑地垂頭,依次重複相同的誓言:
“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導,”
“我将對您忠實坦誠,”
“我将愛您所愛之物,回避您所回避之物。只要您容留我在身側,踐行我臣服于您座下之時的約定,不論是意志或行動,亦或是言辭或舉止,我都絕不會惹您不悅。”
每聆聽完一人的誓詞,理查便會從妻子手中接過一柄佩劍--那是騎士們在進城前上交的武器,象征忠誠與臣服。每一柄劍都由侍官擦拭,再經領主夫人之手,劍與劍主人至此皆成為附庸。
理查以劍身在騎士雙肩各輕輕敲擊一次:
“除此兩擊之外,切勿令他人之劍近身。自今日始,務必銘記我等交換的誓言、汝身負的世系與責任,成為一位好騎士。”
伊恩雙手接過佩劍,規矩地以劍身支地,雙手合攏包住劍柄。
理查俯身,以手掌包裹騎士握劍的雙手,口吐領主的誓言:“在此我接受你向我宣誓的忠誠,我将踐行約定,不無故驅逐你,承擔主君應有的責任。”
“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導,我将……”
下一位騎士立刻開始宣誓。伊恩悄然擡眸,艾格尼絲幾乎就站在他面前,他卻差點認不出她。當然,只是差一點。即便這樣陌生的艾格尼絲他其實也是熟悉的。
每當獻身于某個身份,艾格尼絲便會暫時地放棄自我。這聽上去艱難且不可思議,但艾格尼絲就是能輕而易舉地做到。
縱然她全身無一處不符合公爵夫人在眼下場合應有的表現,但不論是美麗還是端莊,都不寫着艾格尼絲這個名字。她不笑時微微下壓的唇被描得豔麗,本就蒼白的北國人發膚便顯得幾近透明。
與其說是艾格尼絲身着華服,更像是盛氣淩人的裙袍以她為架。哪怕她此刻突然如晨霧般消散,這身貴婦的華服說不準也能獨自完美地執行儀式。
理查從艾格尼絲手中接過又一柄劍,她就勢微微側身,合時宜地看向接受誓言的騎士。但伊恩知道,她什麽都沒看見,甚至看不見就在正前方的他。
再下一位騎士宣誓。
艾格尼絲跟随理查邁開步子,裙裾在伊恩眼前拖曳而過。柔軟的麻紗與絲綢如流水,令人本能地想抓住,卻也明白抓不住。
科林西亞公爵與公爵夫人一前一後地向隊列的盡頭走,直到最後一人宣誓結束,才齊齊轉身,回到主座,接受觀禮衆人的喝彩。
幾乎是立刻,仆役們将挨牆擺放的長桌推到大廳正中,一鼓作氣揭開覆蓋其上的麻布:“三、二、一!”
星塵般的細碎光輝頃刻間揚起又灑落,原本空無一物的桌面上突然擺滿了美酒佳肴。
新到谒的騎士們面面相觑,而後眼神發亮地歡呼:
這是魔法!不愧是與白鷹城互為姻親的理查公爵!
不知從哪鑽出來的樂手也開始撥弦奏樂。艾格尼絲像是被曲聲喚醒,緩緩眨眼。
魔法的時間結束了。
她與理查坐在長桌上首,賓客也盡皆入座。艾格尼絲環視四周,任由鼎沸的人聲滲進身體,令意識一點點地複蘇。
理查對伊恩青睐有加。伊恩坐在次席,與她隔了輕而易舉可以踢到彼此的距離。菲利克斯坐在伊恩身邊,而這兩名新人的正對首席神官與衛隊長。
衛隊長是理查的心腹,正和伊恩、菲利克斯談論着戰馬的優劣。
艾格尼絲安靜地飲酒,傾聽其餘人談笑。甚是矛盾的是,時至今日,她依然不習慣當這類宴會的主角,便向來寡言。
伊恩俨然是衆人矚目的焦點。沒過一會兒,話題就又轉到他身上。
首席神官眯着渾濁的眼睛,笑眯眯地問:“你看起來還很年輕,卻已經自聖地征戰歸來,遠征時你才幾歲?”
“十七歲。”
理查看向艾格尼絲,半是打趣地問:“伯爵居然舍得讓伊恩卿那麽早離開白鷹城?”
艾格尼絲彎唇,沒立刻作答。
伊恩坦然剖白:“路德維希大人對我很好,是我不告而別。”
此話一出,賓客們雖然依然在三三兩兩地交談,卻都悄然将注意力轉到長桌上首。
理查饒有興致地追問:“哦?這又是為什麽?”
伊恩面帶無害的微笑,毫無猶疑地答道:“當然是因為我在白鷹城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