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IV.

第031章 IV.

光焰熄滅後, 黑夜更深。

瞬息之間,艾格尼絲與伊恩身上都仿佛發生了劇變。

他現出她從未見過的神色,不知所措中夾雜着痛意。但他渾然不覺,因為她敞開的姿态令他同樣感到陌生。

那股神出鬼沒的奇異沖動久違地爬上艾格尼絲的後背。是這股沖動讓她在寒冷的溫室中踮腳親吻伊恩, 令她沒有完全理解伊恩的問句就答應與他私奔。此時此刻, 她又一次在回過神時已經行動, 伸手觸碰伊恩的臉頰。

伊恩卻打了個寒顫。

他像是真的在仲夏夜感到一陣惡寒, 僵硬地後退, 直直看了艾格尼絲片刻,忽然別過臉冰冷地說:“看來我醉了。剛才的話,就當我沒有說過。”

“你在害怕什麽?”艾格尼絲的手指蜷縮了兩下, 握成空心的拳。

伊恩露出拒絕回答的微笑。

“那麽至少,就當是今晚道別的禮物, 能不能告訴我--”她忽然感到十分疲倦, 嘆息似地将話說完,“你之所以對我這樣執着, 究竟是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我,還是只是因為你因為我受傷而無法用劍?”

伊恩認真地思索片刻, 略帶不甘地坦白:“我不知道。”

他擡眸看她,像是感到十分有趣, 溫和卻也含着諷刺地補充:“如果知道, 今晚我就不會在這裏了。”

“看起來今晚不管是你還是我都沒能達成目的。”艾格尼絲将面具重新戴回臉上, 以客氣而疏遠的口吻陳述, 顯然自己都不相信說出口的話會有任何信服力,“我希望你至少能再考慮一下, 當然,我指的是和解的事。”

“我會的。”伊恩同樣禮貌而冷淡地應答。

“我們還是分開回去為好。”艾格尼絲這麽說着, 便向通向城牆下的階梯走去。

伊恩卻突然出聲:“等等。”

她沒有止步。

他感到惱火似地沉默了片刻,才再次以禮貌而冰冷的語氣開口:“艾格尼絲女士,我建議您稍等片刻再回去,您看,會場那裏似乎出了什麽事。”

艾格尼絲往回登了兩級臺階,越過城牆向着主廳的方向望去。

臨近舞會最後時刻的狂歡已然不遠,人影正從花園各處向着舞池與燈光移動。但他們的步子快而雜亂,困惑的議論聲此起彼伏,湧動的人群更像是聽到號角匆匆從醉酒的昏睡中醒來的軍隊,堵在算不得狹窄的大廳後門口,無法一探究竟。

“嗝,喂,那邊的,所有人這都是怎麽了?”

“夥計,你還是從地上起來吧,好像大廳那裏出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你們這種買了個舊面具混進來大吃大喝的家夥知道些什麽!明明所有人都只是聽說大廳裏起了騷動,就一股腦地往裏面擠。”

“據我所知,似乎是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難道是刺客?”

“咿!威爾海姆,我們還是快離開這裏吧!”

“冷靜點,親愛的,都堵在這裏,想逃也逃不開啊。”

“借--過!”希爾達用力推開擋在面前的人群,向着騷動的中心擠,收獲了一路的咒罵,也弄丢了身上的羽翼裝飾。她毫不在意,繼續以稱得上野蠻的勁頭分開人堆前進,同時撤銷了改變發色的術式,将原本用來維持變裝的魔力用以加強感官和力量。

她粗暴地将身量幾乎是她兩倍的一個中年人撞開:“該死,給我讓開!”

“希爾達卿?”

好不容易鑽進了原本的舞池區域,希爾達迎面碰上同樣形容狼狽的菲利克斯·勞倫佐。

希爾達立刻一步湊近,低聲問:“什麽情況?”

“似乎舞會混進了一個奇怪的人物,但是根本沒人說得清到底有哪裏不對勁,”菲利克斯反手抹去額際的汗水,口氣洩露出焦躁,“這裏太昏暗了,即便真的有那麽一個人也根本找不到,流言蜚語倒是越來越離譜。”

“有沒有可能提前亮燈?”

“我也是這麽想的,但理查大人很早就退場休息了,似乎要到午夜時分才會再次現身。剛才我的同伴去報信了,但是現在還沒回來。”

希爾達煩躁地扁嘴:“那麽她呢?”

菲利克斯立刻會意,卻先略帶譴責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提醒希爾達玩忽職守:“我今晚沒有找到她。”

“這下有點麻煩。”希爾達以眼神鎖住菲利克斯,掂量他是否可信,最後她将聲音壓得更低,“柯蒂斯那個混蛋呢?有沒有見到過他?”

菲利克斯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卻沒立刻回答,過了片刻反問:“今晚他們兩個在一起?”

希爾達撇嘴:“也許吧。”

菲利克斯深吸了口氣,當機立斷:“這裏能否交給你了?我去找理查大人。”

“那就這麽辦。”

目送蜜糖色頭發的騎士艱難地穿過人叢離去,希爾達不禁又惱火地咂舌。她就不該答應艾格尼絲那胡來的提案。哪怕此前挑釁伊恩她的确做得過火,以至于不得不做出承諾,就算要違背諾言,她也該堅定拒絕……

這是希爾達第一次獨自行動,她越不想讓亞倫失望,就越失誤不斷。

遇到亞倫之前,她只是個因疫病失去一切、四處流浪的半吊子精靈劍使。幼時她在母親懷裏從二樓走廊見過舞會,但那記憶都已然稀薄。身為孤兒的漂泊人生也令她對大多數貴族抱有微妙的敵意,假扮公爵夫人等同往他們小心維護的身份階差上踢了一腳。因此,當時聽到艾格尼絲的提案,她的第一反應是開懷大笑。

然而,最致命的失誤并不在于放任玩心膨脹。希爾達輕視了科林西亞領主舉辦的假面舞會,将它想象成了規模稍大一些的晚餐會,以為它和她來到布魯格斯以來見識過的沒什麽區別:不外乎一堆柔弱的廢物報團取暖,滔滔不絕說着漂亮話。

即便是此刻,這個定義依然适用廳中彙集的大多數人。

希爾達以敏銳的直覺為傲,她感覺不到危險的殺意。但同時,另一種令人不快的預感正在醞釀。毫無疑問,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态正在迫近。

她閉上眼,以法術加強過的聽覺仔細辨別嘈雜人聲中的字句,入耳的卻盡是些一聽就毫無依據的胡話。不知是否應當說是萬幸,竟然沒有人想起詢問公爵夫人此刻在哪。

希爾達啓程前,曾經試圖在白鷹城中打聽艾格尼絲的事。那時她也同樣感到沮喪又驚奇:他人對艾格尼絲的印象統一得異常。他們記得的事大都籠統,等同已然遺忘次女是個怎樣的人。

不論在哪,都能夠小心翼翼留下最少的痕跡,輕而易舉地被人遺忘,希爾達甚至有些欽佩艾格尼絲這一點。正因如此,希爾達才在罕見地強硬的艾格尼絲面前妥協了。據希爾達觀察,與亞倫的這個妹妹稍多接觸的人似乎都不免會對她抱有古怪的憐憫。但大多數時候,他們根本找不到向艾格尼絲釋放好意的機會。艾格尼絲總是像是有所察覺一般,早早地躲了過去。

而對于艾格尼絲與伊恩·柯蒂斯之間的過去,亞倫只做了最簡潔的說明。

兩位當事人都是希爾達難以理解的那類人。如果他們能自發達成和解,自己就能盡快回到白鷹城。希爾達還有這樣的小心思。

反省到此結束。

不論這裏将要發生什麽,艾格尼絲置身事外是最安全的選項。

希爾達如此判斷。

至于艾格尼絲的丈夫理查……希爾達對公爵的第一印象就有些微妙。确切說,她對完人過敏。當初對于亞倫,她也心懷抵觸。而理查一邊倒的好名聲更令她本能地生疑。

她才這麽想着,中庭方向的人群猛地喧嘩起來。

希爾達試圖向騷動來源處靠近,但是所有人都在這麽做,她算不上高挑的身材便成了劣勢。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擔心如果有人摔倒,是否會就此釀成踩踏的慘劇。但很快,人流便再次停駐不動。

确切說,人群自發地讓出一條逼仄的小道來。

一個男人緩步向舞池中心走來,他沒有同伴,未戴面具,身材不高,邁步時微帶彈跳,給人以輕浮随意的印象。

他突兀地停步,周圍人不知所措。男人将手中的月光石提燈擡高,照亮自己的面龐。

不知所措的嗡嗡人聲猛地消失。旁觀者後退,以他為中心空出一個圓。

希爾達扒着前面人的肩膀踮腳,才看清了來人的臉。

她都不禁抽了口氣。

--年輕二十歲的科林西亞公爵,理查·拉缪。

任何人看到來客的臉,都只能這麽想。

令人返老還童的魔法并不存在,阿雷西亞最頂尖的神官們也至多能令外表停止生長。

換而言之:

“呼,這一路可真夠累人的,”與理查面貌肖似的男人笑嘻嘻地攤手,“我實在累得慌,能不能勞駕哪位去叫我親愛的父親一聲?就告訴他,他的孩子萊昂來見他了。”

人群像是被他的話語凍住了。

萊昂沒轍地搖頭,然後十分刻意地驚呼一聲:“啊,失禮失禮,我忘記說了。我父親正是受人尊敬的科林西亞公爵,理查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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