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闵氏入宮前懷了不到一月的身孕,難怪沒有被禦醫們診出。
景安帝顫顫巍巍擡手,捏了捏發脹的額,陷入一段晦澀的回憶。
口供。
季懿行。
季家嫡女。
掉包。
諸多的人事物湧入腦海,他猛地站起,又因雙膝無力跌坐回床上。
如此說來,他最疼愛的掌上明珠沈茹思是季家骨肉!
怎麽可能?
闵氏再大的盛寵,也不可能有膽子掉包皇子和臣女。
除非報了赴死的決心,破釜沉舟一搏。
闵氏,你負朕!
朕不會讓那小雜種好過!
盛怒之下,景安帝下令秋後斬殺季氏一族。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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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湛大步走進寝殿,緋紅官袍獵獵生風,身姿英挺,如青山穩重泰然,“陛下息怒,季懿行弑君之心固然罪該萬死,但季氏從上到下皆不知情,亦是受害方,實不該被季懿行牽扯受累,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內殿四下無外人,只有趙得貴和秦菱候在左右,景安帝倚在床上氣若游絲,鷹眼卻狠辣犀利,“如此說來,皓鴻公主也該無罪,白白享受皇家恩寵十九年?”
“自然。”
與前世一般,在得知沈茹思不是親生女兒後,視女如明珠的皇帝一改常态,動了殺心,以此堵住悠悠衆口,挽回皇室的顏面。
被掉包皇子,對皇室而言并不光彩。即便是自己疼愛過的“女兒”,也不能留。
景安帝閉眼沉思,眉眼蘊藏雲翳。
衛湛又道:“陛下前不久剛賜予季氏丹書鐵券,不如兩者相抵,以顯示皇恩浩蕩。還請陛下三思。”
景安帝瞥眸,不提這事,他都快忘了。
又嘔出一口血,他掩帕緩釋,季朗坤那個老匹夫還真是狡猾,為自己的家族求得丹書鐵券,恰到好處地謀得一條後路。
不過,求得丹書鐵券一事是巧合還是有高人在背後支招?
誰又能料到季懿行會膽敢弑君?
可審也審過了,季家人口徑一致,并無出入,看樣子的确是被季懿行拖累了。
但即便是被拖累,他也不能将沈茹思還回去,成全季家。
在掉包的事上,誰又成全了他?
就當用這個無血緣的女兒以儆效尤,避免日後再發生類似的事。
見衛湛沉默,景安帝不解地問道:“你為何要替季氏求情?”
平日沒發覺衛、季兩家有過深的交情,加上錯娶的尴尬和心結,照理說,衛湛不該為季氏求情。
衛湛面不改色地回道:“與人為善總不是壞事。”
“呵!你倒會賣人情。”
聽口氣,衛湛篤定,季氏擺脫了滅門的風險。
自己的仇恨裏不包括季氏,沒必要拉他們入水火。
當晚,季懿行秋後斬首的聖旨傳送至诏獄和季府。
剛剛被錦衣衛送回府的季朗坤當場暈了過去。
秦菱遵旨對季朗坤用刑逼供,季朗坤堅持季氏無罪,在獄中昏迷了數次,整個人消瘦不少。
子嗣們衣不解帶照顧在旁,淚潸潸的悲戚至極。
府中沉寂,彌漫蕭索。
牢房內,季懿行栽倒在地,冷笑着聽完聖旨,只恨自己被衛湛擺了一道,辜負了“生父”尹軒的托付。
就差一步,全拜衛湛所賜。
若是有機會出去,若是有機會,他會讓衛湛付出慘痛的代價!
機會啊,他埋臉在草垛,又笑又哭,時而呆呆愣愣,時而瘋瘋癫癫,再沒了韶華年紀的意氣風發。
二月十六,随着最後一名考生交卷,會試收官,考生們陸陸續續走出貢院。
再過十幾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就要扶搖直上了。
衛昊推着肖遇慕走出考場,在瞧見前來迎他們回府的一衆家人時,忽然生出了榮耀感。
無他,是辛勤換來的榮耀感,與是否能上榜無關。
至少他沒有因怠惰錯失一次機會。
會試三年一次,他的舒雯妹妹也等不起。
前來接他們的不只有伯府的人,還有莊府以及肖家的人。
這一日,衆人圍坐在伯府的膳堂內,興高采烈,歡聲笑語。
寧雪滢陪在側,面上帶笑,可心裏有些悵然。
季懿行的事,讓她感到悵然。
皇帝病情加重,各大官署的重臣都聚集在宮中,不知接下來幾日會有怎樣的風雲變幻。
群臣心思各異,尤其是秦菱,最擔心陛下撒手人寰。錦衣衛臭名昭著,他的權力依附陛下,沒了陛下的偏袒,朝中哪還有他的容身之處?
太子平日最看不慣錦衣衛,更遑論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待到太子登基,錦衣衛必然會被削減職權,直至冰消瓦解。
不好的預感占據心頭,他扶了扶後腰,猶有絲絲縷縷的痛意。
想起害他受傷的衛湛,秦菱更是急火攻心,快要咬碎一口銀牙。
陛下油盡燈枯,太子又是正統儲君,會順理成章繼任皇位,而衛湛,日後必然位極人臣。
真的大勢已去了?
他握緊拳頭,恨自己平日太過嚣張,沒有留下後路。現在巴結衛湛,也來不及了,何況他們還結過梁子。
寝殿之內,随着咳嗽聲越來越頻繁,不少重臣已默默派心腹前往東宮試探太子的心意。若太子有代理朝政的意願,他們想借此說服景安帝放權,也好為讨好新帝做準備,縱使會冒着砍頭的風險。
相比較那些平日與太子算不得親近的重臣,衛湛顯然淡定許多,景安帝昏迷在前世的二月十七,于今生不過一日的光景。
年輕的權臣坐在東宮的議事堂內,手捧香茗,如同鎮宮之圭璋,安撫了太子躁動的心,也讓整座東宮阒靜無瀾,不受各方勢力紛争之擾。
将近卯時,趙得貴派人匆匆前來,說是陛下有話要叮囑太子。
衛湛随太子前往寝殿,甫一走進內殿,就見迎面砸來一個玉枕,正中太子額頭。
十五歲的少年不躲不閃,平靜走到床邊。
卧床的景安帝已顯出油盡燈枯之象,比前世今日看上去還要衰老。他費力支起上半身,伸手欲掐太子的頸。
“豎子,休要觊觎朕的皇位,朕不準任何人、任何人觊觎!”
皇帝的狀況別說勤政,連最起碼的上朝都費勁,即便不內禪,也該讓太子代理朝政啊。皇親國戚們圍在一旁,想勸說皇帝又怕惹火上身。
可景安帝就是不松口,打心裏不喜這個正統的兒子。
太子在擔任儲君期間無過失,景安帝尋不到廢黜的理由,也無合适的新太子人選,因而拖延至今。
他發着氣音,氣若游絲,奄奄一息,根本叫人聽不真切說了什麽。
太子面無表情,不為所動。
這時,衛湛走上前,與太子并肩而立,彎腰附在景安帝的耳邊。
衆目睽睽下,衛湛聲如珠玑,敘述着太子的功績。
身為太子輔臣,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為太子争取利益,無可厚非。
景安帝眼皮沉重,捂着喉嚨想要吐字,已是力不從心,甚至發不出聲音。
可最終,大家聽清了。
皇帝說的是——
“清場。”
趙得貴趕忙比劃起手勢,将一衆臣子請出大殿,只留下數名重臣。
秦菱步子頓了又頓,一步三回頭,照說身為錦衣衛指揮使,他也該留下,可他沒有成為輔政大臣的資格,只能黯然離場。
待寝殿清淨了,幾名重臣紛紛上前,安靜聽候皇帝口谕。
景安帝掐住發緊的嗓子,試着發出聲音,奈何只剩氣音。
“朕修養間,由太子代理朝政。”
太子近臣們不由松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另一部分重臣垂頭緘默,無法反駁,始終沒有尋到挑起朝中派系紛争的契機。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前世,這個契機來自季懿行。罷黜儲君,新立太子,是派系紛争的源頭。
衛湛掃過低頭不語的幾名重臣,清潤的視線透着點點凜然,漸漸趨于平和。
大局已定,他們掀不起大浪,留着無妨,日後施以恩惠,還能為太子所用。
衛湛看向趙得貴,輕輕扣了扣交疊在身前的指骨。
見狀,趙得貴上前,“陛下需要靜養,諸位大人請回吧。”
太子最先擡步,衆人審時度勢,立即簇擁而上,包括那幾名曾想要扶持其他皇子的重臣。
衛湛腳步稍慢,落後一截,再次附身靠近皇帝耳邊,以只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淡淡說了些什麽。
簡短兩句,不着痕跡,甚至無人注意到。
景安帝先是一愣,旋即瞠目,不可置信地看向衛湛,迸濺出前所未有的憤怒和恨意。
他臉上橫肉輕顫,嘴角歪斜,身體逐漸痙攣。
衛湛提唇,直起腰身,不動聲色地離開。
誅心,是今生“送”給這對父子的回擊。
繞了這麽一大圈,費時費力,但值得。
景安帝想要起身,可身體根本不聽使喚,他轉眸看向遠去的臣子們,想要發出聲音攔下他們,卻因憤怒而更為失聲,連氣音都發不出了。
急于挽回局面,他試圖坐起,手指诏獄的方向,瞪着眼珠,抖着嘴皮,像是在竭力表達什麽,卻只有趙得貴注意到了。
然而,侍奉在禦前三十餘年的老內侍沒有給予任何反應,悄然看着景安帝倒在床上,不再發出任何聲響,目光渙散。
而衛湛已走到人群之中。
全然抽身。
當衆人即将跨出外殿的大門時,內殿突然發出一聲哽咽的驚呼。
“啊!陛下?”
“陛下醒醒?”
“陛下!!”
景安二十七年,二月十七,卯時三刻,在位三十九年的大鄞皇帝沈聿駕崩,享年五十六歲。
停靈十餘日後,于會試放榜的前一日下葬皇陵。
太子沈陌玉登基為帝,改年號赟仁。
原定的放榜及殿試被推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