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面對威脅,衛九卻平靜地笑了。
善于心術的他,放棄了商榷的技巧,只因不能以賭的方式讓寧雪滢置身任何一種險境。
他賭不起。
“如何自盡?自刎還是跳崖?”
他淡笑着問,恣睢佻達,雲淡風輕的不像是在讨論生死一事。
寧雪滢蹙起柳眉,她不想欠衛九的,她還不起,“不......”
沈懿行最厭惡“衛湛”身上那份從容不迫的氣度,如同雪山之巅的蓮花在睥睨他這只蝼蟻,“夢裏,你被刀劍穿膛九次,夢外亦然。我要你自捅九刀,最後一刀捅在心口。”
衆人:“世子不可!”
寧雪滢:“不要!”
衛九:“好。”
幾道聲音同時響起,唯有衛九接受了這個提議。
他突然側身,拔出斜後方影衛的佩刀,折斷在膝頭,撇下刀柄那截,手握鋒利的刀尖,沒有絲毫猶豫地刺入自己的左肩。
“第一刀。”
他瞳孔驟變,忍痛邪笑,乖戾張狂,迸發出內斂的狠厲。
随即刺向自己的右肩。
“第二刀。”
鮮血滲出衣衫,映在寧雪滢漆黑的眼底,她奮力掙紮,卻如蚍蜉撼樹。
衛九朝她搖搖頭,再次刺向自己,“第三刀。”
疼痛蔓延開來,玉面泛起病态的蒼白,他看向呆愣的沈懿行,低嗤道:“第四刀。”
青橘驚吓過度,“世子!”
“不準靠近我,違令者斬!”
衛九斜轉鳳眸,給予所有部下警告。
“第五刀!”
“第六刀!”
見此,青橘和影衛們紛紛低頭,不忍直視血流不止的男人。
“第七刀!”
“第八刀!!”
在捅進右側小腹後,衛九再也支撐不住,又拔出另一名影衛的佩刀,以刀尖做支撐,勉強穩住微晃的身形,“沈懿行,說到做到,你要放人。”
沈懿行冷笑,“好,第九刀,你要刺在心髒上......啊......”
在注意力全被“衛湛”的自殘所吸引時,他忽然感到手臂痛麻,控制不住地抽搐。
寧雪滢趁其不備,并攏雙指夾住銀針,刺入他手臂的穴位,如同上次在船上一樣,想要以這種方式自救。
可這一次,在她試圖脫離桎梏之際被沈懿行抓住手臂,一瞬的推搡間,兩人一同墜下山壁。
山風擦過耳邊,沈懿行拉着女子極速墜落。
而在快速下墜的過程中,他的視野裏多出另一道身影,鍍着融融日光,伸長手抓住了寧雪滢的裙帶。
三人同時落崖,上方回蕩着衆人的嘶吼。
“世子!”
“大奶奶!”
“小姐!”
“啊!怎會這樣?!!”
沈懿行模糊了視線,挺好,一切都結束了,他不能力挽狂瀾重回朝堂,卻能殺掉衛湛,也算值了。
“噗通”三聲,無法自控的三人相繼掉入奔騰的長河,被湍流沖向下游。
河水嗆得寧雪滢無法呼吸,她擡高手臂想要上浮,卻沒能如願。
河水中有巨大的石頭,她奮力抓住,磨破了指腹,但好在穩住了自己。
餘光中,兩道布衣身影被沖了下去。
“衛九!”
她費力爬向岸邊,喘息着起身,沿着河邊追逐。
當那兩道身影被沖到相對緩和的流域,她一頭紮進水裏,抓住了漂浮的衛九,眼看着沈懿行被沖到岸邊。
連咳帶喘地将衛九拉上岸,她無力地倒了下去。
迷離的視線中,眼看着衛九煞白了面龐,又眼看着沈懿行爬了上來,轟然倒地。
三人先後陷入昏迷。
許久過後,曛黃布滿山澗,風吹篁林聲聲,簌簌盈耳,衛九在一陣天旋地轉中醒來,甩了甩頭,在看清倒在一側的女子時,趕忙爬了過去,将人半抱在懷裏,“醒醒,小滢兒。”
寧雪滢咳了聲,漸漸醒來。
半垂的眼簾遮不住眼底的疲憊,她啓唇,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似乎還沒到劫後餘生可以慶幸的時候。
正當衛九展顏時,河畔陡然傳來細微的動靜。
他眸光一凜,輕輕放下寧雪滢,忍着渾身的疼痛站起身,緩緩走向費力爬起的沈懿行。
一拳,将人打倒在河水裏。
他淌着水靠近,拽起嘴角滲血的沈懿行,冷遮臉又是一拳。
“是夢到前世還是記起了前世?”拼着最後一絲力氣,衛九将沈懿行從水裏撈起,揪着他的衣襟譏嘲道,“可惜太遲了。送你上路前,我來告訴你另一個真相。”
他俊面緊繃,咬牙切齒,不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權臣,變成了複仇的羅剎,“沈懿行,聽好了,先帝是被我氣死的。”
在沈懿行的震驚中,衛九附耳道:“今生,景安二十七年二月十七,原本該陷入昏迷的他,被一個真相氣死了。這個真相,你該是知曉的。”
“你把我是皇子而非尹軒之子的真相告訴了他?”
“是的。”
衛九淡漠着眼,又揮出一拳,結結實實砸在沈懿行的鼻梁骨上,血染長指,“還有一件事,索性也告訴你吧。尹軒是個聰明人,一心想複仇,苦于尋不到明路上的傀儡,我猜出了他的心思,便設法将你送到了他的身邊。”
“你卑鄙!!!”
沈懿行崩潰大吼,額頭繃起青筋,也繃裂了臉上的結痂。
衛九冷呵,“沈懿行,我本想讓你煎熬在失意和孤獨中,既然你逃出牢獄,不想承受心理的煎熬,那就上路吧。記着,若有來世,做個老實本分的人。權術,不适合你這個蠢貨。”
衛九反手摸向後腰,想要拿出火铳,卻摸了個空。
墜崖時,遺落了?
當他望向下流尋找火铳時,沈懿行尋到破綻,猛然反擊,憑借矯健的身手,試圖扳倒衛九。
“砰!”
一聲铳聲突然響徹山谷。
寧雪滢雙手持铳,打中了沈懿行的心口。
沈懿行瞪圓眼,鼻翼抽搐,不可置信地看着岸邊的女子。
寧雪滢紅着眼睛垂下手,眼裏的仇怨在這一刻徹底消散,麻木地看着沈懿行倒在河水中。
沈懿行睜着眼被沖向下流,似乎還殘喘着一口氣,頭卻重重砸在水中岩石中,徹底沒了氣息。
火铳自手中滑落,寧雪滢在這一世,親手替前世的自己、衛湛、父親、母親、秋荷報了仇。
霞光蔓延至眼尾,映得瞳仁清澄。
衛九轉頭,眸微動。
河水激石,山風泠泠,清瘦的女子伫立河畔,朝他伸出手,“上來吧。”
衛九跨上岸,刀傷被水浸泡的發了炎,生疼生疼的,他渾然不覺,上前一步将女子摟在懷裏。
都結束了,徹底結束了。
懷裏的女子,替衛湛解決了最後一重心障。
而由心障生出的他,或許也該消失了。
漫山遍野無野果,又累又疲的兩人也無力再下水捕魚,只能在一處山洞外暫時歇息。
“這可能是荒廢的狼窩。”衛九靠坐在洞外,扯開衣襟查看自己胸膛上的刀傷,卻在寧雪滢看過來時,不動聲色地掩飾好。
知他渾身都是傷,又浸泡了河水,不加處理會發炎潰爛,寧雪滢忍着渾身的酸痛,在附近尋找着草藥。
衛九撿來一些樹枝搭建起篝火,有氣無力道:“別找了,先過來烤幹衣裳。”
天熱,衣裳易風幹,寧雪滢倔強地尋找着草藥,沒有注意到背後的男子已經處在半游離的狀态。
衛九半耷眼簾看着越走越遠的小姑娘,沒有跟上去。
身上有血,血腥味重,很可能成為野獸的目标。
“小滢兒。”
“怎麽?”
衛九擲過火铳,“拿着防身。”
寧雪滢撿起丢在地上的火铳系在裙帶上,又繼續撥開寸寸草叢,尋到一些可用于化瘀消炎的藥草。
俄爾,她回到山洞前,瞧見衛九手捧芭蕉葉,在放自己的血。
“你做什麽?!”揮開芭蕉葉,她按住他手腕上的傷口止血,面容變得更加嚴厲。
衛九蒼白着臉解釋道:“在他們來救援前,我恐怕熬不住了,不想浪費體內的血。”
意思是,想要讓她喝他的血以維系體力?
寧雪滢來了火氣,捧起芭蕉葉,将上面殘留的鮮血灌向男人口中,“誰要你的血?還是你自己喝吧!”
衛九被嗆到,輕咳幾聲,連帶着胸膛震動,崩裂了身上的傷口。
大片鮮血染紅衣衫。
可他沒有責怪處于激動中的女子,只擡起手描摹她的眉眼,“小滢兒,過去對你做的混賬事太多了,是我的錯,無法彌補。”
抱歉......
他沒有說下去,淡淡笑開,縱使滿身狼狽,卻不減損半分俊美。
脈搏變得微弱,他垂下手,連指甲都褪盡了血色。
見狀,寧雪滢将草藥塞進自己的嘴裏咀嚼,随之扒開他的衣襟,想要為他上藥,卻在看見那滿身的刀傷時,倒吸一口涼氣。
健碩的上半身,八處刀傷,穿透皮肉,血跡斑斑。
無力感湧上心頭,寧雪滢強忍眼眶和鼻尖的酸澀,用嘴為他上藥,進而嘗到了血鏽的味道。
衛九憐愛地看着趴在胸膛上強裝鎮定的少女,在自己的衣衫上蹭了蹭掌心的血,緩緩揉起她的發頂,“抱歉,沒有護好你。”
寧雪滢僵住,撐在地上的手慢慢收緊。
一滴淚落在男人的胸膛上,蜿蜒流轉進一處傷口,帶來絲絲痛意,衛九用心感受着,感受最後一絲觸覺,“抱歉,沒有護好你,也沒能護好衛湛。”
他消失不打緊,卻可能致使衛湛失血過多,無法陪她走過今生,無法補上前世的遺憾。
日光被上方交錯的樹枝遮擋,投下斑駁樹影,衛九望着茂密樹葉外的天空,意識愈發迷離。可為了不讓寧雪滢獨自感受恐懼,他強撐着體力,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小滢兒,給我唱首曲兒吧。”
寧雪滢沒學過唱曲兒,卻一改常态,溫柔問道:“想聽什麽?”
“都行,就是想聽你的聲音。”
寧雪滢哼起小曲,淚水大顆大顆滴淌,最後泣不成聲。
衛九握住她的手,叮囑道:“夜深時,你找些樹枝遮擋在洞口。”
野獸會在夜裏活躍,他要用自己為餌,成為野獸分食的獵物,這樣就能保她不被攻擊,“無論聽見什麽動靜,都不要出來。握好火铳,關鍵時候能保命。”
這也許是他最後能為她做的事了。
“你別說了。”寧雪滢捂住他的嘴,眼淚大顆大顆流下,“求你別說了。”
衛九點點頭,真的不再開口了。
天色一點點暗沉,隐約傳來獸吼。
衛九拼着最後的體力,在洞穴前做好遮掩,将寧雪滢強行塞了進去。
他站在徐徐山風中,擡手抵在唇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展顏,淡笑,在大片夕陽中,給予哭泣的少女最後的安慰。
破碎的布衫随風揚起,血水模糊了面龐,粘黏了一绺绺墨發。
“砰......”
倒地聲響起,驚飛了落地覓食的雀鳥。
聽見動靜,寧雪滢撥開洞穴的遮掩,不管不顧沖了出去,“衛九!”
“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