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真相總有好幾個006
真相總有好幾個006
林缜本來側坐在書桌前,撐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她在那裏翻箱倒櫃,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看見李清凰從箱子底下翻出一套舊衣,她看了兩眼,就嫌棄地把這些衣服抽了出來,直接扔到一旁。
“這衣服都很舊了吧,你又不會穿了,還留着做什麽啊?”
他手指虛握成拳,抵住下巴:“……這也沒破。”
“是沒破,可是你根本也就沒穿過了吧?難道還要留着時不時翻出來看一看?”她招來林缜從林老夫人那裏讨來的大丫鬟予書,讓她把這些沒用的東西都拿去扔了。綠翠有問題,她也沒這份閑心時時刻刻都去找她麻煩,但是予書卻很聽話乖巧,她一點都不客氣地用上了。
林缜撐着頭看了一頁書,找了個理由走開了一會兒。他叫來随身伺候的小厮,讓他去截住予書,把她要扔的東西截回來。小厮雖然有點不明白,但還是沒多問,徑直把予書攔在回廊上:“予書妹妹,少爺剛想起裏面有些東西還有別的用處,讓我再來捋一捋。回頭我幫你把沒用的那些一道扔了。”
予書手上捧着的就是林缜那套舊衣,從外袍到中衣到亵衣一應俱全。她抿了抿嘴角,笑道:“當真是少爺說這裏面還是有些有用的東西?”
小厮摸了摸額頭,肯定地回答:“那當然了。”
予書便把手上的衣服全給了小厮。其實少夫人讓她去扔東西的時候,她也檢查過了,都是些舊衣,看樣子也是許久沒穿過了,扔掉也沒什麽,或許是少爺臉皮薄,不想要丫鬟碰他的貼身衣物。
小厮截回了那些衣服,又去書房拿給林缜。
林缜伸手接過,又放回了書房裏備用的衣箱裏面。
他更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少爺,你這衣服難道還要穿嗎?”
林缜沒回答,又臉色嚴肅地把這些衣服壓倒了箱子最底下。他還特別叮囑了一句:“不準告訴少夫人。”
“……”他真是很不懂少爺到底在想什麽了。不過他這麽年輕就官至一品,大概就連想法都跟他們這些普通人完全不同吧?
五年前的林缜上長安趕考,春闱上考中進士,又在接下去的殿試上被點中狀元。那時他還是位寒門出身的窮書生,後來有了官職,他先是在龍圖閣當修撰,又到刑部當一個小小的侍中,薪俸微薄,也沒多少餘錢去結交權貴。像長安這種地方,遍地都是高官,遍地都是世家子弟,大家總會先敬羅衫再敬人,他并不覺得這有什麽。華服不能讓他覺得底氣十足,棉布衣裳也不會讓他覺得就是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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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做過的就是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一件事,就是拿自己新制好的衣服拿來給被雨淋得濕透的安定公主替換,她只穿過一回,洗了好幾遍,還是錯覺那亵衣上沾着些許體溫和香氣,最後被他壓在箱底。
他竟是一直都沒舍得把它們扔掉。李清凰這一天可累壞了,明日還要再去應付這具身體的親生父親和繼母,就覺得頭皮發麻。她從前就不耐煩打理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結果現在不但要理,還得理得好,把林容娘背後的事情給理出一條頭緒來。
昨晚林缜是在書房過得夜,據說他從前也時常在書房過夜,她也沒去打擾他念書。
翌日一早,她先給林老夫人請了安,和公婆道了別,就和林缜一道回娘家去了。
林舉人名叫林思淼,從前考中過舉人,他的同窗出過許多能人,還有一位好友現在正是越麓書院的院長。當初林思淼在平遠城裏內的書院走了一遭,一眼就看中了林缜,覺得他将來必定頗有前途,就為他寫了一封推薦信,舉薦他去越麓書院讀書。在越麓書院裏讀書的學生好些都是出身頗為清貴的書香門第,偶爾還會有出身門閥世家的。
西唐當時甄選人才一般有兩條路,一條是世家舉薦當官,一條則是科舉。
對于寒門子弟來說,他們能夠入朝為官的道路就僅僅剩下科舉一途。
林缜也沒讓他失望,他這一路考上去,簡直就稱得上是順風順水,幾乎所有的考官都對他印象不錯。
林思淼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往上考了,但是林缜不同,他那時候才剛滿十六歲,就算第一回春闱失利,他也完全耽擱得起。他當時是想,若林缜當真能考上,等他喜登科衣錦返鄉的那一日,他就跟他提出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
那個時候,長女容娘已經跟她的繼母鬧得不可開交,甚至還跟人私奔,最後雖然私奔不成,但名聲已經徹底壞了。他其實是想把小女兒林碧玉許配給林缜的。
他只是跟繼弦陳氏随口說了一句,誰知道陳氏就把這件事記在心底。陳氏并不覺得林缜能夠考上什麽名次,若是運氣好,也就是考了幾回最後考個進士罷了,難道還要讓她的碧玉和一個前途不明的寒門子弟訂婚,一直一直守着他?退一萬步說,林缜當真考中了,就算留在長安當官,也是個七品小官,在長安這種遍地權貴的地方,能有什麽前途?于是陳氏趁着林思淼出門訪友的當頭,給林缜塞了林容娘。
等這件事塵埃落定,林思淼就是知道也無計可施了。
林思淼當時知道這件事,簡直唉聲嘆氣,恨不得把陳氏罵個狗血噴頭,什麽叫婦人愚見短視?這就叫愚見短視!原本好好的一樁師生之誼,一樁舉薦良才的美事,竟被陳氏弄成了挾恩求報。若是林缜一輩子不出頭還好,若是他将來出人頭地,想到曾被人塞了這樣一件不光彩的婚事,他會怎麽想?
結果林缜去了長安趕考,消息很快傳了回來,他一舉高中狀元。
林思淼本想主動提出解除這樁婚約,卻沒想到林缜還是要堅持履行婚約。反倒是陳氏氣得差點仰倒,這本來該是她的女兒碧玉的如意郎君,竟是被林容娘這樣的人搶了去,實在是太可恨。
陳氏還要當一位賢惠的繼母,也不能苛待她,可是心裏又過不去那道檻,別提有多難受。幸虧林容娘跟人私奔,德行有虧,滿平遠城的百姓都覺得她嫁給林缜,簡直就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好白菜都被豬拱了——沒錯,林容娘就成了那一坨牛糞和拱白菜的豬。這讓陳氏覺得,勉強也算是心意平吧。
爾後,林缜拒婚安定公主,又在短短的幾年中不斷升遷,一躍成為朝中新貴,這一連串的消息讓她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林缜借着丁憂的名頭回鄉後,按照當地的規矩,若是家中有喪事,必須在三個月內成婚,要不然就要在三年後再成婚。林缜當機立斷,把林容娘娶進門。
這段故事聽起來挺新奇的,但是仔細一想,又挺辛酸。
所有的人,都只注意林缜娶了誰,他娶的妻子是不是足夠同他相配。可是誰又想過林容娘的感受?她想要嫁給他嗎?她就願意去當衆人口中那個德行敗壞、拱走了一顆好白菜的陪襯嗎?
李清凰知道人雲亦雲的可怕之處,也懂得流言如利刃的殘忍。她逆行倒施慣了,也不覺得私奔就是一件多麽嚴重的事,林容娘除了沒有安排好後續的接應,又或者是有眼無珠看錯了一個男人,別的也真是沒什麽錯。
而整件事裏,林缜也無辜,她那時候因為被林缜拒婚而名揚天下也很無辜啊!
林缜就靠在馬車邊上,手上拿着一卷書,看了一會兒又擡起頭看她,笑問道:“你在想什麽,怎麽還皺着眉?”
李清凰道:“你有沒有覺得老天待你不薄,你就娶了一個妻子,然後這妻子前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就跟娶了平妻一樣。”
林缜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繼續看書:“不覺得。我不娶平妻,也不會納妾。”
“不就是開開玩笑嘛。”她伸出手,抓住他手上的書冊,“你不是就這樣開不起玩笑吧?”
林缜握緊了手上的書冊,沒讓她把書抽走,他認真地回答:“不是玩笑。”
李清凰側過頭探究地看他。
林缜又道:“言必行,行必果,我不喜歡開玩笑。”
她正要說話,就感覺到馬車一震,她本來就坐得不穩,就勢往前一撲。林缜下意識地将她接了個滿懷。李清凰又擡手在他身上撐了一下,維持住平衡。
林缜悶哼一聲,面上微起薄紅。他張了張唇,卻又欲言又止,他原來就長了一張冷淡的臉,可現在微微發紅,看上去倒是很不一樣。李清凰愣了一下,這才注意到她居然碰到了很微妙的地方,她也是随意找了個支撐,竟剛好摸到了他的下腹。她收回手,斟酌了片刻,問道:“你——沒事吧?”
林缜拿起散落在一旁的書冊,遮擋住他的下半張臉,同時也隔絕了她的視線。
若是她的副将,她大概還能笑着調戲對方幾句,但是面對林缜,這些話她可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少爺——”林家的車夫在車外道,“外面有個人騎着馬暈倒了,這怎麽辦?”
林缜沒說話,反而是李清凰撩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她就驚呆了,撩起裙擺直接從馬車上跳下了下去,動作又利落又幹淨。她剛下了車,就聽見一聲長長的馬嘶,一匹渾身如烏雲般漆黑的駿馬沖到了她的身邊,親昵地在她的臉上蹭了起來,它蹭了兩下還覺得不夠,又伸出舌頭把她的臉舔了個遍。
李清凰抱住漆黑駿馬的脖子,大笑道:“紅燒肉!”
她的紅燒肉,陪伴她從軍五載,載着她從錦緞遍地的長安走向風沙荒涼的平海關,甚至還有一回,它在腹部被撕咬了一道口子的情況下,馱着重傷的她從狼群的口中突圍。
她緊緊抱着自己的紅燒肉,梳理着它頸上的背毛,她在這一刻方才覺得自己真正還活着,她的紅燒肉,她的朋友,原來它還活着!
林缜挂起車簾,沉默地看着她和紅燒頭抱在一起。
車夫也被眼前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呆:“少爺……”
林缜擡起手,制止了車夫接下去要說的話,他緩緩地下了馬車,走到她身邊,提醒道:“你喜歡這匹馬?”
“……”李清凰這才意識到她的舉動在外人眼裏得是多麽不正常,林容娘這樣的大家閨秀根本就很少出門,更不會抱着一匹馬的脖子又笑又跳。她立刻松開了紅燒肉,咳嗽一聲:“嗯,我跟它一見如故。所以挺高興。”
可她一松手,紅燒肉就不高興了,伸長了脖子去拱她的手,想要她再摸摸它。
它直接咬住了她的衣袖,不停地把她的手臂往上甩。李清凰又噗得笑了出來,眸子亮晶晶的:“我們把它帶回家養好不好?”
林缜被她看得有點心神不屬,下意識地嗯了一聲,然後才反應過來:“可是這馬是有主人的吧?”
李清凰這才想起之前車夫說,看到有人騎着馬暈倒了,她低下頭看着不遠處那個團人影。看上去那人得好久不換衣服了,就算隔了一小段距離,她都還能聞到那人身上的味道。她先是以為這人是馬販子,她當時戰死在平海關外,她戰死的時候,她手底下的士兵已經陣亡了一大半,最後也不知有幾個人能活下來,紅燒肉很可能就落到了馬販子手上。
待她走近了,伸足在那人背上一踢,硬是把人翻了個身,露出一張眉目幹淨的面容:“……”
那人突然被人踢了一下,原本迷離的神志有一瞬間的清醒,目光如電般掃過她的臉上。他看見的是一張模模糊糊看不清五官的女子面孔,他睜開了的眼睛又控制不住地合上,一只手抓住了她的長裙下擺:“……殿下,殿……下……我,末将……”
李清凰盯着他的臉,一動不動,她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那些飛沙走石的動靜,擦過身邊的呼嘯北風,她對自己最信任的、最可靠的副将陶沉機說:“如果你能活下,就把我的骨灰,一半帶回給陛下,一半就留在平海關。”“我要你活下來,為戰死的弟兄們報仇!”
現在已是春日融融,又到一年好春時。
可是那在凜冽寒風的見證下,飛沙走石的陪伴下的話語,言猶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