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救護車一路鳴笛閃燈,停在醫院樓下,醫護人員迅速将病人擡到急診室。

診斷結果是急性胃穿孔,病人陷入休克,需要立即進行手術。

術前準備進行完畢,進入手術室前,周望川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回歸了冷靜。

肩膀從後面被拍了一下,徐勇站在他的身後。

“周副主任,手術臺上最忌情緒不穩。”徐勇單刀直入, “我已聽說剛剛送來的那位病人是你的家屬,情緒會影響到手術中的決策,我建議更換主刀醫生。”

半個小時前周望川接到一個電話後,神情立刻就變了,急匆匆地随着救護車而去,徐勇看在眼裏。

周望川道: “徐主任,我可以。”兩人上次已經和解,他知道徐勇只是就事論事。

他又道: “病人是我家屬,我了解他的身體情況,手術臺上的臨時決策也會更精準。”

他聲音平靜,至少在表面上,已經完全恢複了理智。

徐勇說: “關心則亂,希望你不要逞強,不然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病人。但如果你堅持,我也尊重你的決定。”

周望川道: “謝謝。”

他向手術室內看了一眼,昏迷中的人正毫無知覺地躺在病床上,他聲音一柔: “而且,我知道,他不想留疤,我會為他努力。”

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完成,手術開始。

周望川做過許多臺胃穿孔的手術,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緊張。手術進行到一半,他後背已然汗濕,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但他的手依然精準穩定。

一個醫生,他的心可以慌,眼可以濕,但手不能抖。只要手依然穩定,他就是理智而專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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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皮膚,即使映襯着鮮血與刀口,依然顯得美麗。

到了最危險的節點,周望川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平時絲毫不會猶豫的抉擇之處,他卻罕見地猶豫了幾秒。面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他卻仍懼怕着那百分之一的不确定性。

終于到了縫合階段,最後一針落下。

全程四個多小時,周望川沒有往那張昏迷失血的臉上看過一眼,全程保持着主刀醫生應有的理智。他知道,只需一眼,他的心就會亂,手就會抖。

咔嚓一聲,随着傷口縫合處多餘的棉線被剪斷,手術結束。

周望川終于擡起頭,終于看了昏迷中的人一眼。他摘下手套,輕輕撫了撫那側臉。

他聲音幾不可聞: “……抱歉。”

***

商暮是在一陣刺痛中醒來的,他還未睜眼,喉口便已發出輕細的痛吟,下意識地想蜷縮起來。

“醒了”身邊立刻傳來熟悉的聲音。

商暮睜開眼睛,看見了周望川擔憂的臉。

“寶寶,有沒有哪裏難受。”周望川坐到床邊,将他冰涼的手攏在掌心。

已是夜晚,窗外一片漆黑,床頭亮着暖黃的燈盞。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裝潢幹淨簡單。商暮聞着空氣中的消毒水氣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在醫院,逐漸蘇醒的疼痛讓他皺起眉,神色卻是茫然的,想不起來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周望川握着他的手一點一點告訴他: “寶寶,你上午在公司昏倒了,下午做完手術,睡了八個多小時。你生病了,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現在估計是麻藥藥效過了,刀口是不是疼”

商暮的意識漸漸清醒,他回想起那片鮮紅,那陣劇烈的可怖疼痛,又想起昏迷前聞到的雪松味須後水味道,和那個熟悉的溫暖擁抱。

然而他聽完周望川的這番話,捕捉到了一個可怕的詞彙,虛弱地開口: “……刀口”

他的聲音沙啞如破鑼,一說話便牽扯得傷口更疼,但他堅持問了下去: “有沒有……留疤”

周望川的手頓了一下,随即若無其事地撫了撫他的發絲,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 “等傷口長好了,會慢慢消掉。先別多想,啊好好休息……”

商暮何其聰明,哪能不明白言外之意。重錘狠狠砸在他頭上,他看起來像是被人兜頭打了一拳,茫然又眩暈,分不清東南西北。他一下子心如死灰,神經質地攥緊了床單,手背上青筋浮現。

他的身體上将會留下永久的疤痕,他不再美麗。

這就是老天爺給他的報應。

他等了這麽多年,報應終于到了。

周望川看見他的表情,心裏苦澀,安慰道: “沒事的,養好身體最重……”

話完沒說還,商暮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重重地甩開他的手: “你走開!”

周望川怕他牽扯到刀口,忙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亂動。

商暮力氣耗盡,頹然地偏過頭,把臉埋入枕頭中,聲音輕不可聞: “我讨厭你,你走。”

周望川頓了頓,繞到病床的另一側,一下一下輕撫着他的肩頭脊背,無聲地安慰着他。

商暮背對着他,肩膀不時輕輕抽動,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月色灑進病房,周望川看見了未幹的淚痕,和沾濕的枕巾。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擦幹淨那些淚水。

商暮睡得一點也不安穩,不停呓語亂動,額頭上布滿汗水,剛擦掉又滲出。周望川一直在旁邊照顧他,幫他換姿勢,擦汗水,每隔一段時間用棉簽蘸水,潤濕他幹涸的嘴唇。

就連在昏睡中,商暮也在蹙眉喊痛。周望川沒有辦法,只能給他打了一針止疼。折騰到夜深,他才較為安穩地睡熟過去。

到了第二天中午,商暮再次醒來,精神比昨夜好了一些。

周望川幫他調慢了點滴速度,溫聲道: “這段時間不能吃東西,只能挂營養液,等出院,我給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商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閉上了眼睛。

周望川幫他掖了掖被子,指節曲起蹭了蹭他的下颌。

傷口很疼,商暮并不能睡着。很快,他忍疼忍得額頭汗濕了。

平心而論,這疼痛和昨天相比,并不能算什麽。昨天在胃穿孔的劇痛下,他都能面上不露,忍着鑽心的疼痛開了長達一個小時的會。

可那是在別人面前。

他在周望川面前,向來忍不了痛。

喉口的呻。吟幾次都要溢出,他緊咬着牙關用力忍着,不住地發着抖。

“別忍着,疼就說出來,這裏沒有別人。”周望川擔憂地望着他,替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昨晚打了止疼,現在不能打,會産生依賴。你和我說說話,會好受些。”

商暮睜開被汗水打濕的眼睛,聲音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一樣: “你能不能別一直在這裏照顧病人不是護士的工作嗎,你一個副主任醫師在這裏瞎摻和什麽!能不能走啊!”他身體虛弱,說完就無力地閉上眼睛,輕微喘息。

他疼得快忍不住了,他也想像隔壁病房的人一樣大喊出聲。可他能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大喊,卻唯獨不能在周望川面前。

昨天之前,他可以。可是現在不行了。

因為他已經喪失了美麗。

不能再更加的不雅。

“我現在不是醫生,是你的家人。我請了年假,這段時間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顧你。”周望川撫摸他的後頸,嘗試使他平靜, “疼就說出來,不要和我見外。”

背上的手溫暖有力,商暮無聲地嗚咽了一下,放棄抵抗似的把臉埋在枕頭裏,不斷地發出細碎的痛吟。

周望川心裏刺痛,卻只能輕撫着他的肩頸脊背,安撫着他。

下午,商暮繼續昏睡。他睡得不舒服,迷迷糊糊中總想亂動。身邊的人無比洞悉他的想法,每當他想翻身,就會有一雙有力的手幫助他,又為他按摩酸麻的另一側身體。夢中他在沙漠跋涉,口渴得厲害,嘴唇一直被濕潤的棉簽潤澤着,他不斷地舔舐,慢慢地走出了沙漠。

淩晨時分,床邊亮着小燈。

商暮的意識清醒過來,他沒有睜眼,周望川卻察覺到他呼吸的變化,問: “寶寶,好些了嗎”

商暮閉着眼睛不說話,牙關緊咬,呼吸莫名有點不穩。

周望川敏銳地感覺到他的緊繃,擔心是他身體出了狀況,立刻去檢查旁邊的儀表,可是數據一切正常。

他皺了皺眉,摸了摸商暮的額頭,溫度也正常。

終于,他的目光落在病床側邊的尿袋上,裏面空空如也——三大瓶營養液挂完,不可能沒有。

周望川明白了過來,他動作娴熟,伸手進被窩,在商暮的小腹上按了按: “別憋壞了,尿。”

他是個醫生,什麽都見過,當然也見過死要面子不肯尿在尿袋裏的病人,非常理解。生理需求是多麽正常的事情,他從不會嫌棄病人,當然更不會嫌棄他的愛人。

哪知商暮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睜大眼睛,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

周望川慌了: “寶貝,沒事的,真沒事……”

忍了這麽久,商暮終于忍不住了。他忍受了身體留疤,忍受了一陣又一陣的痛楚,他內裏碎掉卻還要維持面上的平靜。可是現在,他終于失控了。

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地落着,商暮全身顫抖,聲音帶着壓抑的哭腔, “你就只會欺負我……你現在看着我,和看着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有什麽區別,和一個中年大嬸有什麽區別你是不是把我當成連上廁所都無法完成的廢物你留在這裏,就只是為了看我笑話,我讨厭你……”

說到最後他哭得喘不上氣,崩潰地質問道: “你給我留了疤還不夠,還要這樣來羞辱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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