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鳥

死鳥

江烨重新将視線轉向克萊因，他身上的莫測又多了幾分，不可捉摸，不可揣測。

他仍笑着。

江烨幾步跟到克萊因邊，四人進入升降機後，卻瞬間冷了下來，空氣中像是充斥了一股濃厚的火藥味。江烨不解地向後看去，果然，穆遠和克萊因的眼神已經在打架了，如果不是旁人在場，恐怕在升降機裏就要一槍打上去。

江烨把手往後摸去，輕輕捏住克萊因的衣角，把他往這邊拉扯。沃森也會意，把穆遠拉到另一邊，以免他倆一接觸就打起來。

這別扭的氣氛到指定樓層時方才散去。

沃森幾步跑到塔納托斯身邊，克萊因和江烨走了出來，穆遠則慢慢踱步着，好似來世間閑游的仙人。

作為白玉京來的人，骨子裏自是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傲氣。

漂亮的棕色眼眸微沉，心裏暗自盤算着病毒的RNA編輯，只要把能使哺乳動物長生的基因保留，把生物體快速腐爛的基因剔除，再上升到人體實驗，若是成功......

姐姐就有救了。

冰川融化，病毒肆虐。原本的格陵蘭島早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鋼鐵的地基、仿生的土地。沒有花，沒有草，沒有樹。

連風也無處遁形，找不到遠方。

江烨被兩個解構體圍着擺弄機械鳥，但江烨對機械一竅不通，反倒越修越壞，黑發的少女幹脆把機械鳥塞到江烨手裏，自顧自地往星體觀測臺。

克萊因在少女之後走到江烨身邊。

“她怎麽了？”江烨沒來過天平塔，對莉莉亞這個人物并不知曉。

“十二年前在埃米爾斯米爾撤退行動裏逃出來，但失去了摯友後就瘋瘋癫癫的，進行精神海淨化後就好了很多。”“淨化？是讓她清醒地知道朋友死了嗎？”江烨不知道怎麽委婉，直接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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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因遲鈍了會兒，選擇轉移話題：“說起來，她研究的行星因軌道偏離而解體了，恐怕是因為這事才郁悶的吧。”

“嗯......”就算對人情呆滞如木頭，江烨也知道克萊因在隐藏莉莉亞的故事。

兩人沉默良久，久到江烨的手都把金屬材質的機械鳥捂熱，穆遠沖的茶都涼到難喝。

他們只是走着，最後走不動了，就坐在生命樹下，靜靜聽着銘牌的敲擊，好似鳥類尚存時的滿樹雀啼，但現在卻尋不到它們存在過的痕跡。

血肉，骨幹。

拼合不成活物。

但作為死物的金屬，卻能拼合成“活物”。

“還沒修好嗎？”克萊因注意到江烨手中的機械鳥，其零件的拼合早已錯得不成樣子。江烨有些心虛地看向克萊因，視線慢慢移向室外的荒蕪景色。

蕭條，到處白茫茫一片，天似潑了墨那般黑，星跡斑駁，遙遠，看不真切，風揚起雪，星星點點的血肉摻在雪裏，帶血的眼珠滾入塔來。

克萊因拿過他手裏的機械鳥，從兜裏掏出鑷子，把錯位的零件揀出，又一一安回去。擰上皮殼，把鑷子揣回兜裏。

“好了。”伸手擰了下發條，把它交還到江烨手中。江烨捂住機械鳥的翅膀，不知下一步該作何動作。克萊因看着他，有些無知得可愛，他慢慢移開江烨捂住翅膀的手，讓機械鳥慢慢在江烨的手中站起，而後扇動着翅膀，在兩人的肩頭跳來跳去，甚至飛了一會兒。

但很快，它掉了下來，砸到地上，零件再次錯位。整只鳥抽搐了下，不再動彈。

“它死了嗎？”江烨看着破碎的機械鳥，問一旁的克萊因。

他不說話，點點頭。

“它的生命只有15秒。”克萊因淡淡地說，轉頭看向身邊的江烨，雪白的長發遮住他的眼眸，看不見他的情感。

“死了3次。”似是知道江烨要問什麽，克萊因就提前說了出來。

江烨沉默着，點點頭，起身打算離開，卻被克萊因拉住袖子。

而後垂在耳側的長發被撩開，一條黛色的珍珠流蘇耳飾穿過耳洞，挂在耳朵上。

“這是什麽？”

“白玉京特産，像一點。”克萊因看着面前的“狼”，笑了笑，說：“既然是我的助手，可以幫我進行一些事情嗎？”

“什麽？”

“小忙而已。”克萊因仍舊笑着，領着江烨去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辦公室平平無奇，陳設簡略甚至有些淩亂，江烨有些嫌棄地眯起眼睛，甚至想一把推開克萊因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克萊因卻對此不以為意，而是走到辦公室角落的櫥櫃邊拉開櫃子，裏面是一個正悄然運作的傳送艙。他輕輕把江烨推了進去，并讓他擺正姿勢，等到他的粒子在艙中崩潰，從監控中顯出另一處的江烨從艙中走出，轉頭來安靜地看着瞪着紅眼的監控，等他來。

克萊因走入艙中，把兩根帶子接到身上，按下啓動按鈕，在此處消失，在另一處重組。

眼前是宏大的地下建築，管道在頂部縱橫交錯，在運輸的同時起到支撐，一舉兩得。

“歡迎來到——十八層。”江烨聽到聲音，轉過身去，正碰上克萊因的笑顏。灰藍色的長發在身後随着動作輕輕飄曳，江烨那對黑色雨花石般的雙眼安靜地看着，等他近前來。

“帶你逛一圈？”“嗯。”而後，克萊因騎士般伸出手，等着江烨反應。

但江烨只是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去。

十八層宛若地下的廢土樂園，貨物在管道裏輸送着，時而輕輕撞擊兩邊的鐵皮。廢棄的集裝箱被改裝成民居，廢棄的另一種微縮空間站堆在路邊，開着窗，充當商攤。

義肢陳列在光潔的板上，從廢棄解構體腦內挖出的記憶核心被充作電影資源高價販賣。

走着走着，卻是碰到一個恍惚又瘋癫的“少女”，正踩着高跟鞋，一晃一晃地走着。

他一頭蒼白的卷發披散在肩頭，穿着女式校服，蝴蝶結潦草地打在領頭上，外面批披了件淡藍色的外套。黑色的短款百褶裙收着細腰，形體勁瘦，寬肩窄腰。繃帶纏在頭上蒙住左眼，另一只蔚藍色的眼睛渾濁。雌雄莫辨的臉頰上嘴角揚起，癡傻地笑着。

他迎面向克萊因走來，和他熟練地打招呼，又嘻嘻笑着把他帶到自己的商鋪前去挑蘋果。

紅的，青的，半紅半青的，一一排在空盤上。

“青的。”克萊因只看了眼，毫不猶豫地說。對方不說話，笑意更甚，把青的蘋果丢到克萊因身邊的江烨手裏，調出賬戶面板，從克萊因那邊調來幾塊錢後便收了回去，朝他們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一路走一路啃，蘋果雖是酸的，至少沒毒，不會出什麽異常。

“那人怎麽了？”江烨對方才賣蘋果那人感到好奇，轉頭去問克萊因。

“耶裏.耶羅，出了名的瘋。”說着，克萊因又啃了一口，酸得皺起眉來。

“怎麽瘋的？”

“同性戀，家裏讓他傳宗接代，兩男的又不能生，他也不肯分，家裏就打。”

“活活打瘋的？”

克萊因不說話，點點頭，說：“人類思想中的歧視早該被剔除了。”

兩人慢慢往前走，到一扇巨大的鐵門前。

克萊因伸手，按在底部的掌紋識別器上，通過驗證，走了進去。

面前的儀器卻讓江烨驚得瞪大眼睛，躲到克萊因身後。

數萬只一模一樣的機械鳥整齊地放在展示櫃裏，栩栩如生的空洞眼眸充斥着無數斑斓的色彩，在瞳孔中擰成條狀，一圈接一圈地轉着。

很快，江烨陷入了催眠。

詭異的炫彩幾乎要溢出精神空間，嘶啞慘叫和聽不清的耳語混在一起，細細簌簌地撓着耳膜，很快，聲音越發刺耳，大腦幾乎要炸裂，江烨痛苦地抱住腦袋蹲下，牙關咬緊，身上冷汗不停地泌出。嘴裏卻嘔出黑色的血，玷污彩色的一切。他整個人竟開始褪色，皮膚脫落，兩眼散出白光，從空間裏擠出深藍色的眼睛，密密麻麻布滿了眼前的一切。有何物在腳底凝結，拔起，DNA的形狀被顏色擰成，數條“DNA”像是柱子一樣立在那兒。

江烨嘔完血後幾乎無法動彈，無力倒下，蜷縮在那兒，昏死過去。

殘缺的飛鳥成群落在他身上，啄食着他身上的肉，撕扯着他的內髒，眼珠滑出，滾到一邊。

巨大的獠牙迎面襲來，把他咬成兩段。

江烨終于驚醒過來，努力去回想方才發生的一切，卻是一片空白，仿佛他剛剛只是睡了一覺，做了一場噩夢而已。

克萊因正端着碗熱湯進來，見他醒了，便笑起來。

“身體不好，喝點熱的。”

“嗯。”江烨四肢酸軟得幾乎不能動彈，虛弱地擡起手，想拿起什麽，就連握拳都沒什麽力氣留在手上。

克萊因讓他好生躺在那兒，自己則用勺子慢慢喂他，等沒那麽燙之後，就直接讓他捧着碗自己喝。

“廚藝不錯。”江烨擦了下嘴，外面是十八層的繁華，與地面的蕭條大相徑庭。

克萊因仍是笑着，坐在一邊切着蘋果，刀尖上插一塊，蹭到江烨嘴邊。

江烨：“......”

“你想酸死我。”江烨翻了個白眼，走下床來。

走到外面，方才的展示櫃消失不見，仿佛沒存在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抽取地下水的裝置，通過地板內部設置的模拟河流裝置，慢慢灌輸到各家各戶邊上的淨水池中。

“走，帶你上天堂。”

“這可不興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