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降生

降生

突然的啼哭聲炸響在培育倉,渾身粘液的嬰兒被小心地抱出,擦拭,裹進睡袋,放入保溫箱。

“還是太瘦了。”實驗人員看着保溫箱裏瘦弱的孩子,嘆了口氣。

“要重來嗎?讓他暫時回到普通哺乳動物的狀态。”站在身邊的另一人問他。但那個實驗人員只是擺擺手,說:“讓他活下去吧。”

“這是他的生命,我們不該插手。”

“師陸,你确定嗎?”“确定。”高挑的男人笑了下,轉身走到保溫箱旁,俯下身,烏黑的平切短發垂下,遮住臉頰,他溫柔地對箱中的嬰兒說:“我很期待你的睜眼。”

“克萊因.阿科斯塔。”

三天後,嬰兒睜眼了,那是雙漂亮的紅眸,有如富人收藏的石榴石。師陸把伸手要抱的克萊因抱起,讓他趴在自己肩上,揉了揉綿軟的藍發,輕輕哼着歌謠。嬰兒慢慢睡着了,男人就帶着他到有生态模拟系統的外面去。

雪地,灰蒙蒙的,遼闊無際。

師陸不喜歡這樣的顏色,就算不是色盲,處在極地的人類也好久沒有看到過其他顏色了。

現在經濟大蕭條,胡福村似的建築随處可見,只有地下的基地還能維持人類的正常生活,而不是饑腸辘辘地與其他人搶奪食物。

地球被“水蛭”吸取得極為脆弱,大氣層破了不少漏洞,地質一刻不停地變動,泥土滾落在地,掩埋住誰人的屍骨。“世界”沒吃到回饋,發了脾氣。水災和火災頻發,守林人随着森林消失,海平面一點一點上升,小島,群島,沿海,就像是突如其來的夢境,消隐無蹤。

世界留給人類的空間已經越來越少了,但他們仍在毫無節制地索取着,只用一星半點的林子來回報它。

老去的太陽打了個哈欠,電磁場被打亂,模拟出的生态系統也淩亂了不少,時靈時不靈的溫度把嬰兒冷醒,啼哭聲越來越大,抓着師陸的衣服使勁地哭着,緊緊抱着衣物想要汲取點溫暖。

“好啦好啦,我們回去,我們回去。”師陸輕拍着嬰兒的背,往屋裏的方向去,嬰兒這才慢慢停止啼哭,只是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拍了幾下才好些。

那雙懵懂的紅眸看向師陸俊俏的臉,開口,一字一句地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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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說話了?”師陸抱起克萊因,笑着打量這可愛的孩子。

“哥,哥。”這孩子說話晚,但長得漂亮,身體機能正常,這研究就差不多成功了。

十年後,那藍發的少年并沒有像同齡人那樣接受正規的教育,日常生活起居基本不會,但在高深學術方面卻是精通得很。

“哥,今晚吃什麽?”克萊因敲完最後一行代碼,伸了個懶腰,躺在休憩椅上問道。師陸則在廚房裏打個雞蛋,攪了兩碗泡面,回頭問道:“今天你還是不要蔥嗎?”

“不要,當然不要,那味道跟塑料似的,不好吃。”克萊因對蔥的味道頗為嫌棄,幾乎一聽到這個名詞就皺起眉頭,想起那不堪入口的感覺。

“好好好,不加不加。”師陸笑着,往自己的面裏又敲了一個雞蛋才蓋上蓋子開始悶。他把兩碗面放到桌上,自己則抱着養生杯坐在旁邊,看着克萊因忙活。

突然,一陣磁場擾動,生态模拟系統越發混亂,氣溫驟降,克萊因搓着手,把搓熱的手貼在臉上一陣,再繼續敲運行代碼和某些小隊的行動記錄。

電子屏在瞬間因故障關閉,人類的口鼻耳開始淌出鮮血,本就虛弱的身體哪經得住這種折磨,劇烈地咳嗽起來。克萊因趕忙從抽屜裏取出藥物遞到師陸手邊,在他吃藥的時候又着急忙慌地擦去對方臉上的血跡,站起,把他扶到休憩椅上。

白色的紙被染得血紅,甚至沾濕了克萊因的手。他一遍一遍地擦着,直至電磁的餘波過去。師陸劇烈的咳嗽使得他連藥都吃不進,肋骨也異常地凹陷下去,沒呼吸幾下便喘不上氣,暈厥過去。

送入醫療室後才知,師陸的體脂率太低,竟生生咳斷了兩根肋骨,壓迫到肺部。

笨蛋。克萊因心裏罵道,他在病床邊等師陸醒來,手裏的異形魔方打亂一遍又一遍,他還沒醒來。

呼吸極淺,心髒跳動的頻率也慢,仿佛瀕死。留着的妹妹頭此時散在枕頭上,臉色蒼白,仿若紙張。

護士推着小車進來換藥,看到藍發的少年心覺好奇,便拿出聽筒去聽他的心跳聲。

接過,微乎其微,他的心跳聲幾乎沒有,好像胸膛中只是一團有力但微小的肉塊,往全身泵送着血液。

護士對此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往本上記了筆,換好藥,推着小車出去,留克萊因一人等着師陸醒來。

幾年過去,師陸還年輕,但三十幾的身子卻日漸變差,進醫療室調養已是常有的事。而克萊因沒有“心髒”這消息早已傳開,成了他身體機能中最大的一處漏洞。

他被歸為失敗品,将在十八歲時進行安樂。

克萊因趴在瘦削的師陸身邊,輕聲喃喃道:“哥,我不想死。”

師陸因為重病,頭發已經剃光了,只剩光溜溜的腦袋靠在枕頭上。克萊因留了師陸先前的妹妹頭,安靜地趴在他身邊,異形魔方在手裏咔咔地響。雖然連續練習了幾年,最後一個步驟卻常常被他遺忘,只能打亂,重來。

師陸虛弱地轉過身,看着将要成人的克萊因,心中一陣酸楚的不舍。

他緩緩開口,沙啞的聲音如此柔和,他問:“你真的不想死嗎?”

克萊因擡頭,看着他渾濁的雙眼,點頭,怔怔地聽着師陸接下來說出的話。

眼前虛弱的病人看到少年的回應後扯出笑容,雙眸微阖,極為困倦,他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掙紮着用胳膊支撐起自己的身子,盡量把身子側向少年。這時,身上那些吊着他命的裝置好像困不住他了,他把手搭到少年的魔方上,輕啓幹唇,慢慢地說。

“我們逃走吧。”

“哥哥?”克萊因被突然轉變的師陸驚到了,但面對師陸的臉,他還是點頭,贊同了他未來的做法。

病人灰暗的眼眸終于有了一點光亮,他輕握住克萊因的手,捏了又捏,把臉埋在被單裏。

這麽點動作就耗費了他大半的體力,師陸側趴着睡着了,手仍牽着克萊因。

陪同家屬的床不及病床,硬得很。克萊因悄悄下床,爬到師陸身邊,端正他的睡姿後便安靜地感受與他相牽的手。

溫,軟。克萊因不由得往他的方向蹭了蹭,閉眼睡去。

夜很寂,機械運轉的聲音規律地響。夢中,手上失了東西,藍發的人一下驚醒,身邊的師陸沒了影子,只有殘留血跡的設備擺在原處。

人類的血跡點出長路,克萊因不假思索地奔了過去。

血滴留下的痕跡越來越少,最後停在走廊的某處,克萊因下意識地向一側跑去,果不其然,師陸已經狼狽地倒在那兒,身上星星點點盡是私自拔管濺上的鮮血,從管裏漏出的葡萄糖多少沾在身上,凝固了。

克萊因轉過身,看見了槍管反射出來的閃光,紅點瞄到了克萊因的眉心上。在開槍的瞬間,藍發的少年撲倒在師陸身上,把他抱起就跑,腳步聲在死寂的長廊裏響着,踩在死神的刀刃上。

師陸很輕,有點輕飄飄的,仿佛随時都會化作一縷清風消失。克萊因把他抱得緊緊的,盡量不讓動作颠到他。

但就算再怎麽平穩,傷口傳來的痛楚還是刺醒了師陸。在拐角處的房間裏他竟跳下克萊因的懷抱,雙腿發軟,滾在地上。

克萊因趕忙伸手把他抱起,但師陸卻掙紮着推開他,不停地看着電子屏上跳躍的時間。等紅點從經改裝的監控裏冒出來之後,他伸手把克萊因推進防彈防切的儲物櫃,關上櫃門,用身體死死堵住。

體力随着血液流失,師陸慢慢滑落在櫃門前,蒼白的面色有如死人,紅點檢測不到目标,于是對準了師陸。

沒等克萊因作出反應,只聽櫃外一聲槍響,人類的鮮血濺到櫃門上,慢慢下淌,積成血泊。

克萊因推開了櫃門,把師陸抱在懷裏。人類因生命的流失而奄奄一息,全然沒力氣去睜開眼睛。可他仍舊笑着,從嘴裏艱難地吐出最後的話語。

“你......要自由。”

像飛鳥一樣,代我飛去遠方。

不,應該是為你自己。

為你自己,縱身飛向那遙遠的地方吧!

可是,我們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啊。

眼淚不受控制地滑下臉頰,打濕死屍身上的衣物,留下深色的斑點。經改裝的監控在一次攻擊後不再射出紅點,那只發着紅光的“眼睛”只是看着悲凄的兩人,洞若觀火。

不摻任何情感因子的哀悼在頭頂響起。

“我們很遺憾,斯提克斯生命科學研究基地的優秀教授師陸死于淩晨三點五十一分,我們将永遠感謝與銘記他對人類作出的貢獻,并沉痛......”“你給我死!!”不等悼詞念完,克萊因跳到桌上,猛一拳砸碎了監控。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腦內充斥着不屬于自己的聲音,克萊因不受控制,把師陸的屍體放入櫃中後便沖出房間。

幾日後,核能工事遭遇惡意爆破,四溢的火焰好似遲來的葬禮,實驗的飛鳥被埋葬其中。

克萊因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廢墟之中,腦內回響着師陸的聲音。

“克萊因.阿科斯塔。”“你是獨立的個體啊。”“今晚想吃什麽?”“克萊因,走吧。”“我們回去吧。”

“好啦好啦,我們回去,我們回去。”

“你......要自由。”

他終于意識到師陸的離去,在花火中聲嘶力竭地痛哭着。待最後一絲氧氣耗盡,克萊因流盡了淚,倒在廢墟中。

可沒一會兒,人造人在培育倉中睜開了眼。

是石榴石般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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