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飄浮
飄浮
作為同類,江烨自然樂意去看人類滅亡這種讓人快意的戲碼。但作為“人類”,他還是拒絕這荒唐的邀請。
反正克萊因會縱容他的。
于是他說:“收手吧,人類并不值得你大動幹戈。”
“為何呢?”男人的聲音在越來越小的空間裏橫沖直撞,空靈地鑽入“狼”的耳中。江烨的目光游離極為蹊跷,能量凝出的人形立在他面前,随他的視線扭曲身形。
黑色膠體将他擁得更緊,似愛戀之人的親昵。江烨偏過頭,任由能量在脖頸上爬出癢意。
語氣帶着疲憊,對自己這孩童般頑劣任性的要求感到後悔。
我什麽時候這麽幼稚了。他暗自罵道,慢慢說:“你幹擾了磁場,全球的生态模拟撐不了多久。”
“倒不如看他們自生自滅。”江烨對同胞的命運走向漠不關心,只是不想這之後太過無聊。能量凝起的人形伸手托住他的下巴,輕輕往上擡。
渾濁肮髒的紅色倒映在江烨烏黑的眼中,扭曲,詭異。膠體凝出的人形輕輕點頭,同意了這并不成熟的想法。
從地表之下擠壓抽出的黑色能量奔向天空,如沉眠的鯨,停滞在半空。
生物研究室對頭顱進行了緊急查詢,卻沒有在現有生物數據庫裏找到一條與之相符的基因。
看來是新生物。磨人的耳鳴在膜上撓着,袁惑幹脆降低了收聲裝置,沉下心去研究在這種節骨眼上出現的可怖物種。身邊幸存的人類一面擦拭消毒身上的傷口,一面記錄面板上跳躍的數據。可漸漸地,冰晶附着上地板,爬上裸露在外的皮膚,深深紮入肌肉、骨骼。
體內的每一分子、每一元素本屬于太空,我們皆是星辰的孩子。
江烨被包裹其中,莫名的溫暖。他看“鯨魚”往天空的懷抱飄去,去向宇宙。
他們回家了......卻有殘骸在天平塔上空堆積,積雨雲的形狀越來越大,凝成實體,朝天平塔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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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避免的窒息感自上而下包裹全身,向頂端壓迫來。慢慢被剝奪的空氣與空間讓解構體的模拟呼吸裝置也出現故障,幹脆自動屏蔽裝置的運作,進入緩慢遲鈍的低功耗模式。紊亂的系統讓人類感到無法适應,從角落挖出呼吸罐來維持正常的生理活動。
看着面板上跳躍的數據,密密麻麻地直讓人頭疼。
袁惑關閉收聲裝置,沉下心去研究在這種節骨眼上出現的新生物。若是從“遺失之城”這種海下生命源頭出來的物種,恐怕會對人類造成極大威脅。
直到瞥見觀察窗外漆黑的龐然大物,這才了然,想到了無人把守的神秘之地——總控室。
“各位,我......”可當他看向周圍,身邊的人已經凍成了永恒的雕像,停滞于此。只剩下解構體的天平塔死氣沉沉,死亡降臨時,卻無人躲閃。
他們都被馴服了。
習慣的死亡成群降臨,觀察窗外的黑色生物從肌肉中擠出碩大的眼珠,胡亂轉着,有如新生兒打量着這新奇荒蕪的世界。袁惑有些不可思議,摸上人造的仿生皮膚,它早已凍脆,輕觸即落。腳下的冰晶嘎吱嘎吱地慘叫着,沒時間注意這種異常,踉跄着朝總控室的方向沖去。
就連其餘幾人也不約而同地想到那致命的地方,而升降機早已承受不住過高的負重,在送幾人到目标樓層後便自毀在地,朝天平塔的底部墜去。一路上,凍死的屍體滿目皆是,儲存人類胚胎的瓶瓶罐罐被徹底凍脆,将未能窺見世界的生命扼殺在羊水之中。直到走廊盡頭,黑色膠體半挂不挂地黏在江烨身上。雙目空洞的漆黑有如遙遠宇宙中名為SDSS的黑洞。
他懷裏抱着一個凍僵多時的嬰兒,而他的背後卻是成片的,自身的屍體,甚至騰出的一只手還攥着冰屍的腳腕,想把他拖往別處。
“你......”袁惑不可思議地看着狼狽憔悴的人,驚異他的存活,驚異他的現狀。
作為被篡改基因的無辜孩子,他本應完完全全站在人類立場去幫助,去守護。但他卻被引上概念的歧途,站在了生存的對立面。
江烨承認了罪行,可黑色膠體能量突然停止,在最後一頭“鯨魚”穿過雲層後,再無蹤跡,只剩淅淅瀝瀝的黑色留在世界之上,地球之表。
在袁惑來之前,他為自己做出的一切,付出了應該失去的籌碼。
處于漆黑中的江烨在椅上注視着,讓人驚異的是他死寂的眼神,提前降臨的死神讓他毫無生氣,有如尚在呼吸的屍體。
“你還愛着人類嗎?”頹然靠在椅背上,慢慢地說着話。能量凝出的人形有片刻的愣神,焦糊的黑暗如同月光下的海,龐大,安靜。“祂”輕輕撫上江烨的面龐,移上腐爛的右半張臉,生出尖利的手指,劃過“狼”的嘴角,勾起由苦難麻木組裝拼合成的笑顏。
牙龈潰爛,溢出血絲。腐敗的皮肉被引着牽扯出笑意,金屬的眼球一時無法聚焦,另一邊烏黑的眼眸暗沉空洞,張開雙唇,他說:“克萊因,你怕死嗎?”人形輕輕覆上他的大腿,頗有依依不舍的意味。江烨不再說話,在“祂”将要完全包裹他時,伸出手,拔下了生物數據卡,最後一次殺死了“祂”。
在這世界,死亡從來不是歸宿。在漫長的時間裏,時間會死,死亡也會死,就連宇宙也會陷入永恒的熱寂之中。
時間本身會死,死亡本身也會死。那不如讓死亡提前降臨,讓人安睡在循環中。
在一片空白中,“狼”緩慢起身,推開了座椅後緊閉的大門。門外,是滿身血污,手持撬棍的自己。憔悴的人形淚痕已幹,拉扯着聲帶,他說:“為什麽......為什麽我不能是江烨。”
“我們擁有相同的記憶,相同的性格與靈魂,甚至連□□都是相同的!”淚腺分泌出的液體因被污染的細胞而讓人感到疼痛。他無力地哭着,連最後一份力氣都失掉,跪坐在總控室前。
金屬的紅光聚焦在這個克隆體身上,看他不甘地大哭着,丢棄在角落的,卻是一個接一個如出一轍的屍體。
是“江烨”的。
身體輕薄,好似伶仃可以被風吹散的易碎品,他伸手撫上毛糙的長發,溫柔地說:“不論你,還是我,我們都可以成為‘江烨’。”
“但真正的江烨,只能有一個。”沒廢多少力氣就拔出他手中的撬棍,擡手,狠狠砸碎了眼前的頭顱。
克隆體妄想取代,真是可笑。
這樣的贗品,還是銷毀為好。于是江烨捉起尚有餘熱的腳腕,往鋪滿冰晶的道路走去。可沒有幾步,就踩上一個從保溫箱中出逃的嬰兒,猶如跳出魚缸的金魚那樣,擱淺在低溫的地板上。
或許是本有的恻隐之心,他神使鬼差地抱起凍僵的嬰兒,看着那張稚嫩卻皺巴巴的臉,遙想起輸液的管,直射的燈和冷冰冰的手術臺。
他也是被改造的嗎?江烨小心地摸上那只小手,其指尖已經長出了尖銳的指甲,一反同齡的常态。在原地駐足沉思過久,與前來将“罪人”緝拿歸案的袁惑撞了個滿懷。金眸帶着不該有的嘆息與憐憫,連嚴肅也在看清“罪人”時煙消雲散。
這時候他應該如何表現?無措?茫然?害怕?還是反抗?顯然都不會是。過于純粹的顏色在被弄髒後是無法再調回原樣的,不論再怎麽與原樣相似,在其中也一定有一絲玷污者的色彩。
從與克萊因結為“同類”後,那便是一條不歸路。一步錯,步步錯。
被熟悉的人丢入大牢,想要觸碰欄杆試探一下戒備的程度,順着自己的意思伸手,結果出他意料——沒有警報,沒有怒斥,只有電流帶着痛意像要撞散整個身體。
這警告也太簡單了吧。可越是簡單,就越是不能放松警惕。江烨看着發紅的掌心,擡眼,正與無人機那只發紅光的眼球對上。等罪犯的威脅程度降到最低,它慢悠悠地走開了。
牢獄沒有任何活動,世界中只有狹小的縫隙來容下他們的生存。再加上改造人這個姍姍來遲的特殊條件,讓他的房間理所當然地更加森嚴。外露的皮肉已經幹枯,餘下的小半張臉深邃俊俏,讓人忍不住想要去靠近。
外部的世界也不安定,“莉莉亞”找回了伊利斯的名字,率一衆瘋狂的機械,向“造物主”宣戰。
三年後,面目全非的世界被糟蹋得慘不忍睹,徒留千瘡百孔,疲勞地喘息着。但戰争違背意願的如此冗長,沒有任何安全之地,而監獄卻成了這暫時安定的一隅。江烨捏着先前“無心”送來的斷裂的生物數據卡發着呆,不斷反思三年前自己的行為。
忽地,有人來了。
金發,紫眸,缺失的右眼被潦草的繃帶半遮半掩,不難看出空洞來。血紅的發卡不知所蹤,整個人藏在厚重的外衣下,手持槍支,身形模糊。
是西亞安。
“你......選擇了人類嗎?”江烨強忍着痛意調侃。對方不作回應,蹲下身靠在欄杆上稍作歇息。他扯下面罩,放松着類人的呼吸,仿生皮膚随他過大的動作剝落下來,金屬的血肉在臉上顯得極為僵硬。
西亞安看着那黑色雨花石樣的眼睛,說:“還記得‘埃米爾斯米爾撤退行動’嗎?”
“記得。”那時,死了好多人,機械體也好,人類也罷,在那時皆是命懸一線的微小生物。
“還有‘白令撞擊’。”許久不見的老友,他們聊起了不屬于自己的過往。
洋流紊亂後,不僅水流,地殼的運動也變得難以預測,過去的一切數據被推翻重來,再在混亂的地球上築起以現在為基礎的高高的氣象塔。不過因為地殼運動撕出的斷裂,很快便倒塌,研究人員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血随岩石一齊跌入深不見底的谷中。他們聊了很久很久,從北亞到天平,從蒸沙丁魚到壓縮餅幹,那些故事都好遠好遠,遠到令他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界。
直到......
“幫助克萊因,是你的本心嗎?”言語的突然轉變讓江烨措不及防,但他很快地點頭,接着說:“但我還沒絕望到想殺死這個世界。”
盡管我已經一無所有。
西亞安聽到回答,愣了一下,問他:“你......想出去嗎?”
外面的世界,已經住滿了荒蕪的絕望。江烨還是點頭,承認了這種在牢獄中大逆不道的想法。
“我會幫你。”少年模樣的機械人如是說。
“那你得做好丢工作的覺悟。”
“哼,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