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溫柔
溫柔
秦刈回來的時候,宮殿裏傳來婢女們的笑聲。
他一進來,就都屏息守禮地退出去了,太子刈脾氣雖然不是很暴躁,但也絕對稱不上溫和。
秦刈走到桌案前,看見溫姬臉上也尚帶着笑意,面色紅潤。
她身穿着吳制的服飾,不同于秦國女子幹脆利落的窄袖長裙,而是那種飄飄的衣袖和掐細的腰身,顯得她骨肉勻停,身姿曼妙。
此時,溫雲裳也走上前來,要把他摘下的佩劍放置起來,那劍頗重,秦刈自己拿着放到了架子上,然後才拉着她的手坐下來。
“剛剛在笑什麽?難得見到你這副樣子。”
自從納了溫姬,秦刈很少見她有什麽生動的表情,倒也不是冷淡,就是有點軟和的,不太喜歡和人說話的樣子。
可也絕非內向,比如現在溫姬就一點兒也不懂什麽叫做矜持羞澀。
她不像旁人,和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都不帶躲閃的,就是正正地看着他回話,好像對太子的身份不是很敬畏害怕。
眼睛濕漉漉的,睫毛也長,帶着江南地區的潮濕水汽。
是了,溫姬是吳女。
只他們兩個人的寝殿裏,溫雲裳難得活潑地說,“是剛剛魚游兒在朝雲殿後面的湖裏捉了一尾魚,拿來哄妾開心,還說要起個名字,妾就幹脆叫它魚游兒了,說,正好相合呀。”
“她還不依,不願意和魚一個名字,把大家都逗笑了。”
太子刈也笑起來,溫姬可能自己不知道,她說話的時候咬字發音都很可愛,像“正好”這兩個字,她的聲調和唱戲似的,還帶拐彎兒的。
魚游兒是派給溫雲裳的婢女之一,年紀比溫雲裳還小,圓臉蛋,眼睛和黑葡萄似的,天生愛玩兒,平日裏女婢們都把她當作妹妹一般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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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雲裳也對她很好,當作玩伴一樣。
魚游兒呢,也很喜歡太子殿下的這位姬妾,從不會訓斥她貪玩。
尤其是自從那位叫做惠姑的年長女婢因病不再管事後,她就常常在宮裏到處找一些小玩意兒哄溫雲裳開心。
惠姑便是本來在吳宮裏管着女婢們的大婢。
溫雲裳被獻給太子刈的這半個月,起初見過她幾次,約莫三四十歲的樣子,眼神精明地像鈎子一樣,直往人身上鑽。
溫雲裳還暗地裏被她下過幾次絆子,很是吃了些苦頭,卻也敢怒不敢言,因為聽說此人是太子刈母妃的心腹,此次太子刈出征,鄭妃不放心,特意派來在太子身邊照料起居的。
說來也怪,這位惠姑平日裏都在太子刈的宮殿裏服侍,結果某一日,據說是突發舊疾,身體不大好,也就并不常出來管事了。
雜事都交由太子刈身邊的一位司宮管着,旁人喚他劉巷伯,是個閹人。
天色還沒完全黑下去。
溫雲裳坐着和太子刈說了會子閑話,太子殿下好像對她的生活挺有興趣的,問了好多問題。
問她今天幹什麽了,飯菜好不好吃,有沒有出去走走?甚至還問她這麽拘着無不無聊?
溫雲裳覺得自己不無聊,太子刈倒像是很無聊似的。
這時,婢女們進來點起燭火。
溫雲裳看着太子刈略有些過于冷硬的臉龐,兩筆眉毛都是平直淩厲的,雖然稍顯冷淡,倒是的确很英俊。
長着這樣一副好相貌,且對她脾氣溫和的不像個太子殿下,她不可遏制的,心砰砰地跳了兩下,臉頰也有些泛紅了。
不過她還在驚異于太子刈的問題。
哪家女郎不都是這樣的,就算是不出閣前可以偶爾由父兄帶着出去逛逛,或者由母親帶着去別人家做做客……
可絕大多數日子不都是呆在家裏繡繡花,學着怎麽管家,偷偷看看畫本子之類的嘛,嫁了人就更是了,一般都不會出門的。
溫雲裳覺着,太子刈不像是把她當作姬妾一樣,簡直像是當作太子妃了。
不,估計天下間的男人們也少有人回到家中和正妻這麽事無巨細地,甜甜蜜蜜地聊天,遑論是和一個姬妾。
像是,像是把她當女兒了。
溫雲裳被自己奇怪的想法驚到,不敢再胡思亂想了。
那邊秦刈說着說着,也覺得自己問得有些多了,他堂堂一個太子殿下,一個上戰場的男人,怎麽這麽膩膩歪歪。
他幹咳了一下,站起來說,“現在外面還不太平,也不能帶你出去,你若是嫌拘束,等……等過一段時間再帶你出去看看。”
溫雲裳呆一下,下意識想:啊?我也并不是很想出去啊。
原來太子刈說這麽多原來只是想拐彎抹角地帶她出去游玩嗎?可她自己就是吳國人,王畿附近并沒有什麽可以游玩的地方,且還需得帶着惱人的幕籬,太子的姬妾怎麽也得更講規矩吧?
但是她及時咽下去了,只笑了笑。
秦刈看着她笑起來時露出的潔白貝齒,有點孩子氣,眼睛也水亮亮的,就覺得自己的決定肯定是說到了她心坎上。
于是兩人便甜甜蜜蜜地吃了一頓晚膳,溫雲裳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這個人可是秦國的太子殿下呀。
可她面對他的時候雖然總是有點緊張,卻不是很害怕他,大概,大概是他對她太溫和了吧。
除了床上老是制着她,這半個月來,都是對她很好的。
是啊,太子刈是對她很好。
然後,溫雲裳就晃神地想到了那些夢,夢裏的自己好像并不想做誰的姬妾啊。
她不由得想,如果沒有因為那個預言般的夢而改變逃跑的方向,現在的一切又會怎麽樣呢?
夜深了,太子刈已經在她身邊睡着了。
溫雲裳并不想睡覺,也并不想閉上眼睛做那些怪夢,她想起那個可能是改變自己命運,讓她陰差陽錯成為太子刈姬妾的夢境——
那是在秦鄭兩軍還沒有開始進攻的前半夜,吳宮裏的大多數人都處于睡夢中,同屋的女郎還在半夢半醒的呓語。
溫雲裳在那一晚又開始接着做預言般的夢,夢到吳王和吳太子逃走後,秦鄭兩國的軍隊直入宮廷,宮裏整日一派淑雅模樣的妃子,還有婢女侍從們都衣襟散亂,匆匆忙忙地趁着混亂往外跑。
黑夜裏的吳宮像張着猙獰大口的巨獸,無頭蒼蠅一樣亂跑的時候,時不時地就會踩到死人的屍體。
女人刺耳的尖叫聲和厮殺時的呼喊聲,刀劍捅進肉裏的聲音,簡直無路可逃。
不少女郎被抓走了,溫雲裳甚至還看到有的軍士在角落裏折辱那些女子。
她遮了臉,夜色黑濃,還是被一個士兵抓住了,掐的她胳膊都痛,眼泛淚花。幸好有宮裏的侍衛和他打了起來,溫雲裳還算命好,趁亂跑了出去。
後面的夢境朦朦胧胧,秦鄭兩軍的人在搜查逃跑的吳國王室,到處都亂糟糟的。
對了,還夢到一位儀表堂堂的陌生郎君,他在沖着自己笑。
可那笑容一轉,是鮮血淋漓的地面和滿屋子飄散的紗簾,持刀的貴族女人,面上帶着充滿血絲與恨意的眼睛。
而自己就躺在地上,口中在不停地嘔出血來。
那一夜溫雲裳被怪夢吓醒後,當即就爬起來收拾好東西,已經做過一次怪夢的她相信這些事是真的會發生。
窗戶外面黑漆漆的,是夢裏面混亂夜晚的開始,果然過了不一會兒就聽到了喊聲。
同屋的女郎們都被驚醒,溫雲裳能透過月色的照映瞥見她們驚恐稚嫩的臉。
那個夢帶有着警示,于是溫雲裳自作聰明地選了人少的路線,忍住慌亂避開夢裏抓她的那個兵士。
然而,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她撞上了另一隊秦國士兵,直接被抓走了。
簡直是,一手好牌生生被打爛,讓她現在想起都要懊惱不已。
然後,事情就走向了和怪夢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沒有遇見那個夢裏面沖她笑的陌生郎君,而是被抓她的将領獻上去,成了秦國太子的姬妾。
蠟燭發出噼啪一聲響,燭火閃動,紙窗上的影子也搖搖曳曳。
溫雲裳側頭看着傾瀉在窗棱上的慘白月光,幾乎是惶惑地想:這一次,自己應該不會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