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宴席
宴席
祖央/文
入秋過後,朝雲殿外樹上的葉子一點一點地掉,婢女們掃地都有些掃的耐不住性子了。
天氣也愈發涼。
幸好秦國帶來的人裏有裁衣的婢女,溫雲裳這裏也新做了幾身秋服。
太子刈最近有些時日不來她這裏了,溫雲裳也不甚在意,太子殿下本也不該日日和姬妾睡在一起的。
只今日,太子刈寝宮裏突然派來了個婢女。
溫雲裳面上帶笑,不動聲色地問,“可是殿下那裏有什麽吩咐?”
婢女阿佩恭敬答道:“太子殿下讓婢子來傳,晚上和鄭國一同舉辦的宴席需女郎出席。”
阿佩說着,且不引人注意地觀察着這個太子殿下身邊唯一的姬妾。心裏暗暗想着,來時惠姑可是特意吩咐過,要她看看溫姬有什麽特別的。
要說特別,一眼看過去,可能就是這出衆的容色吧。
溫姬捧着茶碗喝茶,眉頭有一點蹙起來了,輕輕柔柔的樣子。穿着素色的吳服,腰肢纖細,姿态憐人。
原來殿下喜歡這樣的嗎?
可秦國也不是沒有可與溫姬容貌相比的女子,只這位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姿儀。要讓這婢女說,當下卻又說不出個十之五六來。
宴席?和鄭國一同舉辦?
上面坐着喝茶的溫雲裳幾不可見地怔楞一下,怎麽會讓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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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好歹是太子殿下的吩咐,沒有回絕的餘地,只得心不在焉地應了,視線裏看見阿拂好聲好氣地把人送出去了。
那邊,阿佩回去後也不敢耽誤,立時去向太子殿下回話。
“溫姬,可是高興地應了?”秦刈坐在書桌後,也沒擡頭,還在繼續寫着手邊的東西,就像是不經意間的發問。
阿佩回想一下,也沒什麽好欺瞞的,“婢子去的時候女郎正在喝茶,看不大出來高不高興。”
阿佩說完就看到殿下擡起頭,烏沉沉的眼盯着自己。
她心裏一慌,這參宴之事要是細論起來,應是殿下的恩賜,溫姬約莫是高興的吧。于是阿佩又立時找補一句,“但溫姬心裏約莫是十分高興的。”
秦刈沒理她這句話,繼續問道,“沒說什麽嗎?”
阿佩被問得愣住,而秦刈看清她面上神色,不耐煩地擺手讓她出去。
婢女走後,秦刈實在氣悶難當,寫着寫着直接袖手扔了筆。一雙烏黑瞳仁的眼眸沉沉地盯着眼前的書案,自己最近都沒去找溫姬,她都不反省反省的嗎?
那段時間憐溫姬生病,還特意多陪了陪她,也不究那些往事了。
結果溫姬卻耍起脾氣來了。
可若是要挑她什麽錯,還真挑不出來,溫姬對自己恭恭敬敬的,總不能是因為她太過恭敬而出聲斥責吧。
于是秦刈斷定,溫姬是在用這種方式和他暗暗耍脾氣。
說起來也實在是損自己顏面,沒有溫姬,他夜裏總是難以入睡。
因為自納了溫姬以來,秦刈就厭煩了從前一個人就寝時終日不變的夜晚。有溫姬在,可以聽她唱小曲,偷看她那些話本子,胡說八道地逗弄她。
如此,秦刈又不由得想到溫姬剛到他身邊時,十分蠢笨,每日總要早起偷偷照鏡,梳發整理。還以為自己不知道,再小心翼翼躺到床榻上去睡覺。
可秦刈自幼強練五感,又行軍幾年,怎麽可能不發覺身邊人的動靜?
後來還是他實在替溫姬累得慌,又嫌棄這大早上的,怪擾人清夢,才特意允其不必早起服侍。直接一覺睡到自己離去,豈不兩人都便宜?
這樣說過後,果然每日都不必再被溫姬吵醒了。
秦刈想到這兒,更加難以忍受。
就算到朝雲殿什麽也不做,溫姬長得恰合心意的臉也讓自己每日賞心悅目,處理起政務來都覺得心情舒暢。
夜涼似水,孤枕難眠,今夜又要獨睡。
可要讓自己主動去溫姬殿裏,也是絕無可能的。秦刈想,好歹是堂堂一國太子,怎麽也得溫姬先服軟,再不濟也是她先透露出想念自己的念頭啊。
想着想着,秦刈獨自在書房裏攥一下拳,竟又遷怒到婢女們身上。
真是蠢笨,溫姬可能臉皮薄不好意思找他,她們不會為主子分憂嗎?
可,萬一,萬一是溫姬根本沒想着要找他呢……
秦刈怔怔的,被這突然的念頭弄得郁悶起來,接着便嗤之以鼻地低聲自語道,“怎麽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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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宴席算不得什麽正宴。
攻吳之戰打了勝仗,簡略的慶功宴後,除了因為一些刁鑽蠻橫的兵士背地裏欺壓百姓造成了幾起禍亂,吳地的分割交接竟異乎尋常地順利。
又因着兩國将領多,心思雜,吃吃喝喝歌舞助興不能免的。所以哪怕是上面人沒什麽興致,也要給下面的将領謀士們一個或攀附或結交的機會。
夜色沉下來,廊橋上的宮燈燭火被一盞一盞地點燃了,影影綽綽。
吳宮修得精巧華麗,燈火掩映下,也能看見宮殿上高高翹起的檐角,金漆雕龍的梁柱,喧鬧的人聲混着歌樂聲響徹在大殿上。
兩國帶來的宮人雖少,卻也将這場宴布置的很是規矩體統。
恢弘大殿上,兩國太子分居左右上席。
秦國十多年來比鄭國略微勢強,且鄭國太子只是外派帶兵,不比秦刈,秦王年邁多病,秦刈已經掌了朝堂實權。
故太子刈居左而坐,太子緯居右而坐。
秦鄭兩國在吳地的重要官員和将領謀士都被請來參宴。
樂聲響起。
旁坐的歌女們半遮着面,唱着吳地的小調,嗓音低婉,樂師們低首彈奏器樂。
而中央的舞姬們水袖一甩,盈盈後仰,腰肢柔軟。
這些歌舞伶人有的是吳宮原有的,還有一些則是從吳都長平“請”來的。
大殿上的歌舞帶着南邊的婉約柔美,倒讓這些北地的蠻子們看得頗有興致,不少人酒醉後露出了不懷好意的迷蒙欲色。
溫雲裳跪坐在太子刈身側,面容平靜,心底卻難免有幾分國破人散,世道紛亂的悲涼。她實也不知道自己來做什麽,為着羞辱她嗎?讓她知道自己和大殿中央的歌女舞姬們沒甚區別嗎?
她并不吭聲,只低頭在太子刈身旁為他斟酒。
秦刈其實也對下面的歌舞無甚興趣。溫姬倒酒時,寬大的衣袖滑過他的手背,秦刈聞到了烈酒的香味,還有溫姬身上氤氲的羌莆香氣。
他本意是想讓溫姬參宴看看熱鬧的,不然整日呆在屋子裏,怪不得溫姬身子那麽弱容易生病。
可今夜溫姬穿了一身紅色吳服,襯得眉眼如畫,容色潋滟。
殿裏除了舞姬伶人還有太子緯的兩個姬妾,剩下的都是一群男人。他又想讓溫姬回去了,免得有人惦記他的小姬妾。
哪怕并沒有人有這個膽子觊觎,可秦刈也不喜歡他們的眼睛盯到溫姬身上。
右首坐着的鄭國太子是向來把姬妾當作玩意兒的,肆無忌憚地親密調情。秦刈看多了,今日卻不自在起來。
他假意不勝酒力,以手撐額斜瞥了溫姬一眼,暗道,溫姬該不會這樣想他吧。
想到這兒,秦刈咳了咳,止住溫雲裳倒酒的手,靠近她輕輕地問,“病可好全了?”
耳朵邊上感受到太子刈說話間帶來的癢意,溫雲裳止住躲閃的念頭,詳裝自在地說,“已經大好了,多謝殿下關心。”
秦刈皺皺眉頭,到底還是不忍再吓她。本就膽子小,再冷她恐怕就更待他恭敬客氣了。
且這幾日時間,足夠秦刈将溫雲裳的生平查得細致無比,甚至連她的閨中糗事也查到不少。
溫雲裳和李長淮那點子事更是不必說,他也信了溫姬的話。
那男子既辜負了她,讓她受了不少委屈,溫姬心中也必定是怨的。況且他堂堂一國太子,怎麽也比一個不守信的平民男子好多了吧。
只是一想到這樁青梅竹馬的婚約,秦刈還是感到十分不悅。
殿中氣氛正酣,美人歌舞令人目眩,秦刈卻從低矮的食案下伸出手去,借着溫雲裳的寬袖遮掩,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只是剛握住就感到一陣涼意,秦刈低語道:“要是不舒服,就回去,不必勉強。”
溫雲裳訝異地擡頭看看他,就看到秦刈鋒利的眉眼在輝煌大殿的映襯下柔和起來,眼裏是不似作僞的關懷。
她輕輕“嗯”一聲,有些不自在地偏頭向別處看去,卻感覺到一道視線肆無忌憚地盯在她身上。
秦刈能夠看到鄭國太子在和姬妾調情,他們倆在這邊的動靜當然也逃不過鄭玮的眼睛。
征戰幾年,怎麽說秦刈和他也是表兄弟,可鄭玮也從沒見過太子刈這副情态,他不禁看向秦刈身邊的女子。
那女子低着頭,只能看到如墨的一頭黑發,似是感覺到了他在看她,擡眼向這邊看來。
當鄭玮對上那雙泠泠清淡的眼時,像是被擊了一記重錘,眼前的一切迅速地模糊起來。有人在叫他,是哭泣哀求的女聲,“鄭玮,鄭玮。”
鄭緯握着的酒杯從手中滑落下去,濕了衣袍,身旁的姬妾害怕地連忙用自己的衣袖來擦,被他一把推開,腦海裏還是那雙眼睛。
他穩住心神,再次看向那個女郎。頭還是隐隐作痛,這次卻看清了她的面容。
看起來尚還幼嫩的女孩子,穿着紅色吳服,美得卻像隔了一層濕蒙蒙霧氣的妖精。
秦刈還在溫雲裳耳邊贊她,“你穿這身紅衣甚是好看,讓婢女們多給你做幾身。”
溫雲裳卻被鄭國太子那個眼神看得渾身冰涼。
她之前做的那些怪夢中,醒來後遇見過的人物面容都會漸漸淡去,唯獨那個陌生郎君如少年郎一般俊秀的臉無法忘記地刻在腦海中。
竟是鄭國太子!
溫雲裳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竟然真的遇到了這人,她立時想起了那一柄鑲嵌寶石的長刀,還有自己倒在血泊裏的畫面。
她定定神,回握住太子刈的手,略帶祈求地問,“殿下,我不太舒服,想回去了,可以嗎?”
溫姬柔軟的眼神讓秦刈心裏也發軟,在他看來,上次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溫姬依舊會變回那個招人疼愛的姬妾。
于是秦刈摸摸她的頭發,“乖乖回去,晚上我就去看你。”
溫雲裳沖他仰頭笑一笑,答應下來,不引人注意地帶着婢女慢慢退出去了。
鄭玮看到那個女孩子離開了大殿,也顧不上濕掉的衣袍,依舊失神着。
她是誰?為什麽這麽熟悉?
“殿下,殿下”
鄭玮回過神,是身邊的姬妾在提醒他,秦太子在向他遙遙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