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戲中戲·完

戲中戲·完

“沒事了小語,沒事了,爸爸在這裏。”

蔣父抱着他,不住撫摸他的脊背,一向不茍言笑的男人在這幾天幾乎是沒怎麽睡着,蔣至語當時在學校的二樓,因為地震,一樓全部被埋在了地下,二樓有一小半還能看得見,三樓則徹底在強震中倒了。

蔣父跑回來看到學校的那一刻,再也沒了理智,直接就往廢墟上沖,但蔣至語那個位置在比較偏的地方,加上疊了很多石塊,即使是後來搜救人員來了,也挖了很久。

時間耗得越久,生還的可能就越小,不只是在裏面的人越來越虛弱,外面的人更是絕望,蔣父的心就在這樣的心驚膽戰中日日夜夜懸着下不來,直到看到蔣至語被抱出來,并且還有呼吸,他才重重地落下心。

他抱着自己的孩子,為這來之不易的失而複得痛哭失聲。

被安撫後,蔣至語被放到了擔架上。

幸好他是小孩,卡在下面的那個空間正好能容納他一人,身上的傷相對于其他傷者來說算是輕的。

第一次遭受這麽大的災難,通訊因為這場特大級別的地震全部斷掉了,搜救隊和醫護人員在第二天才到達現場。

蔣至語已經虛弱到說不出話,他往他被救出的那個地方指,想向搜救人員示意,蔣父立馬懂了他的意思。

“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小孩兒,應該也壓在下面!”

“知道了,我們會竭力搜救的!”

随行醫生護士把蔣至語放到臨時搭建的棚子裏,包紮好傷口後又給打了點滴。

不過短短三分鐘,山陽鎮的大部分房屋損失慘重,進鎮的那條路上幾乎所有房子全部坍塌,傷亡人數在這幾天裏還在持續上漲。

進山的路完全塌了,搜救人員是24小時不眠不休,才勉強挖出來一條供人進出的路來。

這個臨時搭建的安置棚裏躺着數以百計的人,老弱病殘,身強力壯的皆有,無一在這場特大級別的災難中幸免。

蔣至語在混亂的人聲夾雜着匆忙的腳步聲中,再也支持不住,靠在父親身上沉沉睡去。

“爸爸,他醒了嗎,我能去找他嗎?”蔣至語的頭和左邊大腿上還纏着厚重的繃帶,直到被救出的第三天才能勉強下地行走,但他心系自己的同伴。

他從醒來以後的每天都會問,但蔣父一直說對方還沒有醒過來。

安置棚因為傷員的增多變得擁擠,他一眼望不到頭,不知道自己的夥伴在哪裏。

山陽鎮在地震中的電纜全部被砸爛,震後第三天才恢複了電力和通訊,人手不夠,目前也出不去,蔣父也去當了志願者,讓蔣至語好好休息。

蔣至語趁父親走了,悄悄下了床,在偌大的安置棚裏,一瘸一拐地走着。

他路過因為傷口痛得哭嚎的青年,也路過抱着孩子蜷縮在角落睡覺的婦女,挨個看過去,并沒有看到他想找的人。

棚子被半透明的模布遮住,外面依稀可見路過的人的匆忙身影。

蔣父告訴他沒受傷的人都在外面幫忙,他只用待在棚子裏。

蔣至語想着,他的朋友雖然年齡小,說不定也在外面幫忙呢,畢竟和他相處時,對方一直像一個小大人,還要幫家裏做事。

他的額頭和腿也很痛,紗布纏繞的地方隐隐滲出血漬,但是沒有關系,只要找到他的朋友,他就能堅持。

于是他撩開了那個半透明的簾子,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直到一副觸目驚心的景象,徹徹底底地,暴露在他眼前。

安置棚就搭建在山陽鎮政府的中心廣場上,因為這裏是整個鎮上最大的平地。

而在廣場的對面還有着一條較為寬廣的街道,街道緊挨着學校。

蔣至語記得前幾天的時候,男孩還帶着他到這條街的一家零食鋪買東西,店裏的老板娘用當地方言誇他長得真俊。

零食鋪的牌子此刻躺在他的腳下,像是垃圾場裏報廢的塑料板,被砸得變了形,幾乎看不清上面原有的字跡。

只需順着牌子的方向望去,蔣至語就能看到橫在街道上的,一排一排緊挨着的屍體。

有的是面部被砸爛,救援人員看着太過惋惜,搭上了布遮住,有的還在等待家人認領。白布被深紅色的血漬浸濕,入目盡是讓人心悸的紅。

“小朋友,這裏有你的家人嗎?”有一個負責登記傷亡人數以及家屬認領遺體的護士發現了面目呆滞的蔣至語。

這兩天她見多了這樣的場景,幸存者是幸運又是不幸的,沒有一個人能接受至親至愛突然被奪走生命,還是以這麽慘烈的方式。

每每看到家屬坐在遺體旁痛哭,她都心痛得不能自已,但作為專業人士她必須強撐着進行工作,至少要讓每個遺體和他們的家人見上最後一面。

眼前這個臉色慘白的小孩兒,氣質看起來并不像山陽鎮的人,也許是來旅游的或者探望遠親的,如果就他一個人活着,未免也太可憐了,必須盡快聯系他的其他親人,因此她主動上前蹲在小孩面前詢問。

“我…我想找……”

“你想找誰?”

護士覺得小男孩顯然被這樣的場景吓到了,說實話即使她在醫院工作了那麽長的時間,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剛剛來這裏的時候她看到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腿都要吓軟了,她放緩了語調,摸了摸男孩的頭。

蔣至語已經聽不到她的問話,他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轟的一聲,随即像是雙眼無神一般四處打量,視線停在某處後,他的瞳孔緊縮,嘴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護士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裏躺着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蔣至語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他面前的,他只記得自己踉跄了很多下,差點絆倒,最後挪着步子,像是不敢靠近,又像是想上前确認。

男孩就那麽靜靜地躺在那裏,他的臉應該是被醫生清理過,能看清長相,但右邊臉已經被石頭砸得稀爛。肚子以下的部位被人用白布蓋着,蔣至語顫抖着手,想要掀開看。

“小語!”

蔣父在搬運遺體時看到自己的孩子站在這裏,心驚得不能自已,連忙跑過去拉住他的手。

“你……你不是說他被救出來了嗎?”蔣至語像是沒弄懂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只有緊緊抓着爸爸的衣袖,像是抱住最後一片浮木。

“他是被救出來了,但是那會已經……”

“小語,別看了。”蔣父抱着他,想捂住他的眼睛。這幾天面對蔣至語的一再推脫,都是不忍心讓孩子接觸到這樣的現實。

蔣父的手掌很寬大,能包住蔣至語大半張臉。明明是帶着溫暖的且熟悉的氣息,但蔣至語此刻如臨冰窖。

他像個木偶一般,呆愣的被父親抱起往安置棚走。

他趴在父親肩上,微微發着抖,視線卻止不住地,緊張不安地往四處看。

不對。

蔣至語出神地看到某個地方時突然驚醒。

那是一個木制的櫃子。

看上去有些年頭,蔣至語一眼認出那是校長辦公室的抽屜。應該是救援隊在坍塌的學校救人的時候四處翻出來的,和其他被砸得變形的東西胡亂堆在一起。

那個抽屜因為地震倒得已經快散架,露出裏面的東西。

那是蔣父放在裏面給他準備的零食。

男孩騙了他,他根本沒有多餘的食物。

他把最後的食物全給了蔣至語。

那他怎麽辦,他什麽都沒吃?

不,這不該是疑問句,他就是什麽都沒吃。

蔣至語一時間想起那半瓶礦泉水。

那時他意識昏沉,并沒有認真思考到那瓶水的餘量。

蔣至語的呼吸急促起來,他從父親的臂膀上掙脫,哭着想往男孩躺着的方向跑去,中途摔了一跤,被父親抱了回來。

“你一定要出去……”

“你要活下去。”

蔣至語在這一刻才懂了男孩那句話的意義。

他把唯一的食物和水源給蔣至語的時候在想什麽呢。明明他們非親非故,認識不過數天。

興許是他一輩子都無法走出的大山,是家裏沒有耕完的地,是一眼望得到頭的生活。

從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知道,與我的生命相比,你活着更有意義。

可是哪有用意義來衡量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僅僅十歲,他甚至還沒有走出這座山,沒有走出這個鎮子。

他還有好多好多沒見過的事物,他們的那部電影還沒看完,機器人到底有沒有離開地球,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還等着他去探索。

他卻把生還的可能給了蔣至語,給了這個,偶然間來到山陽鎮,願意和自己做朋友的,不知道為什麽小孩兒不能上學,穿着很幹淨衣服的好看的男生。

救援已經進行到第十天,廢墟之上,每時每日都蔓延着不計其數的恸哭聲。得來新生,卻在這條躺滿無數生靈的街道上,哭得不能自已的蔣至語,哭聲跟這些喪親之人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像是成千上萬的悲鳴,随着風的呼嘯飄向遠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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