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才能把我從那個深淵中拉出來
你才能把我從那個深淵中拉出來
蔣至語遞交了休長假的申請,這并非他一時沖動做出的決定,也許在很久之前,他潛意識裏就想要得到一段緩沖的時間,他已經在高度神經緊繃的狀态下生活了太多年。他走出教學大樓,對着泛着魚肚白的天空,伸了伸腰杆,深深呼出一口氣。下一站,他打算去山陽鎮。
一場戲拍完,小齊給陸衍川遞過水,喻知看着陸衍川仰起頭喝水時滾動的喉結,微微發愣。
時健今天來有事情跟陸衍川讨論,順便看看他的拍戲情況,沒想到在門口碰到了喻知,順帶把他帶了進來。
陸衍川和時健說完,看喻知在旁邊像個乖乖站着的三好學生,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認真看着他。
他輕咳一聲,表現得像是沒發現對方來了很久一樣,說:“你來了啊。”
喻知點點頭,他頭發長長了一些,發梢跟着他的動作上下一顫一顫的。
“你前兩天怎麽了,後來為什麽不回我了。”
自從陸衍川答應喻知追人的事情後,喻知發消息時陸衍川基本都會回,所以那天陸衍川沒回消息,喻知覺得不太對勁,問同在劇組的陳落,對方也支支吾吾半天,說應該是太入戲了吧。
陸衍川看了一眼他,不急不緩地說道:“有些人說要追人,就是每天發個信息問我好不好,我怎麽說,我說好的,你沒反應,我只有不好你才出現是吧。”
喻知哽住了,他悻悻地靠近陸衍川,把所有錯推給宋品言:“我這一周都幫宋教授指導論文去了,不是還給你發了嗎。有個研究生連行間距都不會調,計算數據還用錯了統計方法,找個本科生都比他強不少。”
“哦,看不懂。”
喻知:“……”
這人今天怎麽跟個小孩兒一樣。時健在一旁看着陸衍川和喻知說話,無語地想着。
沒說一會陸衍川又去拍戲了,讓小齊帶着喻知去休息室,等他下戲後一起吃晚飯,喻知在休息室裏坐下,面前除了化妝必備的用品,就是角落放置的兩排衣架。
喻知的視線在衣架陳列的衣服上略過,有的是陸衍川拍戲上身過,有的是試戲的時候穿過,最後沒能被寧鵬飛采用的。
他想起陸衍川穿白襯衫站在講臺上的樣子。襯衫恰到好處地被紮進了西裝褲,難得因為角色戴上眼鏡,顯得氣質更為優雅。
他一邊想一邊看,視線在一件黑襯衫上停下。這是一個小衆設計師品牌送過來的,最後沒能被采用。
因為陸衍川本身的氣質偏凜冽,而蔣至語則是柔和許多,因此在試衣服的時候,雖然陸衍川把這件衣服體現得淋漓盡致,寧鵬飛還是pass掉了這件。他看完之後只說了一句話:“這件衣服很陸衍川,但不蔣至語。”
試衣服的時候,陸衍川和喻知的關系還不像現在這樣,他那時沒有那麽名正言順的理由到現場看對方。此時喻知後悔怎麽不早點鼓起勇氣,他忍不住想象陸衍川穿上這件衣服的樣子。
純黑的被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襯衫,微微敞開的衣領,衣服下若隐若現的肌肉,略顯淩亂的發梢。
小齊推門進來:“小喻博士,給你買了杯果汁,衍哥說你不能喝太甜的……小喻博士,你臉怎麽這麽紅啊,是不是這裏太悶了?”
喻知:“……”
小齊和他聊了一會天也去忙了,喻知抱着飲料瓶喝了小半杯果汁,他今天就是為了來探班,把所有事在前幾天加班加點處理完了,此時就沒什麽事情可做。覺着無聊,他翻了翻手機,決定騷擾發小。
【怎麽追人啊】
陳落今天有事沒來劇組,不然帶喻知進來的就是他了。
對方一反平日裏住在互聯網上的常态,隔了很久才回道:
【我跟你說個事啊,你別生氣……】
等陸衍川下了戲已經是兩小時後。
今天結束的時間早,他打算帶着喻知出去吃頓飯。一進休息室,就看見“三好學生”直愣愣坐在椅子上。聽到他開門的聲音,喻知回了頭,陸衍川本來正想吓唬他,沒想到對上對方微微泛紅的眼睛。
像是沉浸在某種情緒中,被他的開門聲驚到了,吓得一愣的小鹿。
喻知這麽不經吓的嗎。還是自己把他留在這裏太久了,他病急亂投醫,剛買的那本《打敗焦慮症》才看到第三章,不知道這樣的情緒狀态怎麽處理比較好。
陸衍川走到喻知的椅子跟前,自上而下看着對方,沒能忍住,摸了摸他的頭:“怎麽了?”
“我……”喻知有些語無倫次,“我剛剛跟,跟陳落通了話。”
陸衍川的手頓住,片刻,他又撫平喻知的頭發。
“我們先出去,好嗎?”
喻知渾渾噩噩,被陸衍川用衣服蓋住頭,手也被他揣在自己的兜裏,悶着頭一言不發,像個不會說話的漂亮玩偶。
他不知道陸衍川要帶他到哪裏,他的思維變得遲鈍,什麽也思考不進去。在知道陳落告訴陸衍川真相的那一刻,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腦袋像被清空一般。
他知道了。
知道了我所有的不堪。
知道了我曾經不健康。
知道喻知這個人,明明學着心理學,卻救不了自己。
“我……我現在好了,我不會吓到你的,真的。”喻知直直地看着他,眼神中透露着三分委屈和七分的堅定。
他在對自己進行長時間的情緒監控和調節下,已經脫離了應激水平。
喻知并沒有拿自己的經歷來讨要陸衍川的同情和原諒,這并非只出于他對陸衍川的愛,希望求回一份單純的感情,也源于他的自尊心。
陸衍川太懂了。因為喻知和他一樣,都是極其驕傲的人。
願意同情他人,憐憫衆生,卻不願意給自己一點犯錯的機會,在死循環裏越來越逃脫不出。
陸衍川看了他很久,笑着捏了捏他的臉,點了點頭:“我知道。”
接着,他像是沒聽到喻知在說什麽一樣,突然轉移了話題。
“我爸找過你。”陸衍川用的是肯定語氣。
喻知怔了一下。
“我回了趟家,順便出了個櫃。”
喻知猛地看向他,眼裏全是震驚。
喻知是知道陸衍川父親對同性戀群體有多憎惡的,他沒想過陸衍川會主動說。
他擔心地湊過去摸了摸陸衍川的手臂和背。
“沒事,我要拍戲呢他不敢打我,怕留印子,再說了林姨在旁邊還幫忙攔着呢。”
“我跟他出了櫃,你猜怎麽着,他完全沒有我想象中那麽震驚,更多的是憤怒,開口第一句就是‘那小子回來找你了?!’”
陸衍川當時聽他這麽說都愣住了。
越來越多的難以置信逐漸浮出水面。
“你去找過他?什麽時候?”陸衍川聽到自己急切到沉重的呼吸。
三年前。
冷戰并不只是陸衍川在那頭一個人不好過。
從陸衍川回國,又連着幾天沒給他發消息後,他天天都睡不好覺。
這天從學校回來,他在公寓大門口看到一輛黑色的賓利。
他對車不太感興趣,但陳落有一段時間沉迷看車,他就跟着知道一些。
興許是哪個有錢人家送孩子來這邊上學吧,他正想往自己那棟樓走,車門開了,擋住了他的去路。
劍橋鎮上一家人煙稀少的咖啡廳裏,喻知時不時擡頭看一眼面前的男人。
這個邁入中年的男人看起來并不老态,反而氣質和儀态極其出衆,他周身帶着淩冽的氣息,深棕色的毛衣襯托得他更加嚴肅。
喻知在短暫的沉默裏回想起方才那一幕。
年輕的司機打開車門,走到他面前,邀請他上車。
“陸先生想跟您聊一聊。”
他透過嚴絲合縫的車窗,隐隐綽綽看到後座上的身影。
陸言霆喝了一口咖啡,輕放下杯子,發出細微的聲響。
“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是為了什麽事情吧。”
喻知此時覺得,陸衍川和他父親相似又不盡相同。
棱角分明的五官,幾乎讓喻知一眼辨認對方是誰。而堪稱肅殺的淩冽氣質,他曾經在陸衍川身上感覺到過。但陸衍川并沒有那樣冷,相反,他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只要你對他好,不觸及他的底線,他是很溫和的。
“我不知道。”喻知不敢冒險,他不知道陸父對他們的事情了解到了什麽地步。
“小衍回國和我見過一面,他說他就要接那部戲,我打了他一頓。他也是個不服氣的性子,随我吧,打了也不會改,我拿封殺威脅他都沒辦法讓他退步。”
喻知怔怔注視着眼前的人。
“我知道你學習成績很好,以後還會繼續深造,應該能理解我的意思。如果非要找他這次輿論的源頭,那就是他喜歡你。”陸言霆漆黑的深眸盯着喻知。
喻知猛地擡頭看他。
陸衍川父親知道了。
是陸衍川自己說的?為什麽不跟他商量?不對,如果是他自己說的,沒道理現在是這樣的局面,陸衍川不知道。
“他是個獨立的個體,做任何事是出于他的自由意志,他跟我說他很喜歡那個劇本。”
“真的是你說的這樣嗎,”陸言霆就像早就料到他會這樣回答一樣,“退一萬步說吧,這是他欣賞的劇本,他願意演,輿論後果呢,你們能承擔?”
“演一部同性題材的電影而已,網上也不是一邊倒的聲音,也有支持他的。”喻知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回答道。
“是嗎?”陸言霆挑了挑眉。
“你猜我打了他那天,他跟我說了什麽?”
“他說,爸,同性戀有那麽不讓你接受嗎。我當時就覺得他話裏有話,借着這部戲想暗示什麽。但我不想聽懂,讓他滾了。直到兩天後,我的助理收到了給我的一封快件。”
喻知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發着抖。
不會的。
事情不會發展到最糟糕的地步。
直到陸言霆緩緩從包裏抽出一份密封的牛皮文件袋,上面有被打開過的痕跡。
“看看吧。”
喻知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麽伸手拿過來打開的。
他看到很多張照片,全是他和陸衍川的臉。
滑雪場,超市,學校,幾乎所有他們去過的地方,都被人暗自記錄了下來。他們在照片裏笑得很開心,陸衍川趁喻知不注意,輕輕落下一吻,也被鏡頭捕捉到。這個狗仔很會拍,旁人看來像偶像劇一般的照片,此時喻知拿着如臨冰窖,根本笑不出來。
“我的好兒子,低估了自己的人氣和讨論度,以為在國外就沒人認識他了。”
“那狗仔也是聰明,都沒找到他公司,直接找我這裏來了,可能想着我為了聲譽能拿更多錢吧,畢竟過世的妻子和兒子都是同性戀,換成誰都會崩潰的。”
“你猜要是我不管,媒體會怎麽寫陸衍川?‘母親是同性戀,兒子也是,真是愛亂搞的一家......”
“不是!!!”
陸言霆的語氣不算重,最生氣的時候已經過去,他現在只需要解決問題。聊了這麽久,他終于在這個看起來十分冷靜的男生臉上看到一絲恐懼。
“小衍在他母親去世後,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承認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但至少現在,我希望把對他的傷害減到最小。至少,讓他繼續追逐他的演藝事業吧,你說呢,孩子?”
“所以你當時打印那份所謂的,‘調查報告’,是為了故意氣我讓我和你分開的是嗎?”
聰明如陸衍川,在知道他父親找過喻知後,幾乎窺見到事件的全貌。
他曾經一度陷入自我懷疑,不明白喻知為什麽能這樣狠心,連愛他這件事都裝得這麽像,或者說,他是把喻知眼神裏的同情和憐憫當成了愛。
他不需要憐憫,他需要喻知的愛。
後來他釋懷了不少,想着再見面時,就算喻知對他只剩同情,他也要把對方牢牢拴在身邊。他骨子裏就不是什麽純良的人,活了快三十年,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願意施舍給他愛的人,他不會輕易放開。喻知那份報告裏寫得不錯,他的控制欲确實很強。
只是當重逢後,對方一次次靠近時他又洩了氣,所有陰暗的想法被他深埋心裏,只求喻知能夠過得很好。
直到他得知事情所有真相,知道源頭竟是在他這裏,那天他徹夜難眠。
“是我的錯,我想讓你自由,想讓你演你的戲,可是最後我還是利用了你的痛苦。”
喻知垂眸,把這七百多個日夜以來不斷反刍的錯誤,說出了口。
“是嗎?你當時真的想給我看嗎喻知。”陸衍川的聲音很輕。
喻知微微一怔。
“如果那份報告你真想給我看,為什麽夾在書裏,還放在你原來的公寓。”
“你想讓我回來第一時間發現它的話,它應該放在我租的那棟房子裏最顯眼的地方,不是嗎?”
陸衍川感覺到喻知的呼吸聲變得重了。
他猜對了。
喻知和陸父分開後,一時間大腦一片混亂,他還背着從圖書館回來的包,拿出電腦不知不覺就敲下了那份報告。
夏洛特并沒有給他布置任何多餘的作業,那份報告就是他打算給陸衍川看的。陸衍川很堅定又固執,任何陸父說的因素都不能阻止他和喻知分手。
因此喻知本人要來做這個儈子手。
平時一個論文題目就能洋洋灑灑寫下幾千字的人,在此時卻想不到任何更好的辦法解決這件事。他選了最糟糕的方法。
當他打印了報告回到公寓,像是恍然醒悟一般,突然拿出電腦删掉了報告,又把報告夾進了書裏。
這是他第二次逃避問題,第一次是十年前,為了讓自己好受一些,他把自己封閉起來,拒絕跟任何人共情。
等陸衍川回來再說吧,他想着,這時候他已經很久沒睡好覺了。
“為什麽,還會讓我來演這個角色呢,喻知。我是最不配的。”陸衍川抱緊喻知,像是要把對方嵌進自己的身體裏,聲音裏帶着再也掩飾不住的哽咽,七分心疼中夾雜着三分悔恨。
喻知紅着眼睛,笑着在他耳邊說:“只有你才行。”
只有你,只是你,才能把我從那個深淵中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