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底色

第48章 底色

我沒住過院,從來沒有。

姥爺倒是住過幾天,他是送進來急診搶救的,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等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轉了病房,但沒過多久他還是離開了我。急診室是個很焦躁、很可怕的地方,姥爺清醒過來的時候對我說,睡他旁邊的一個老人沒搶救過來,就這麽孤零零地留在了那兒。

我不知道怎麽住院,手續怎麽辦,要住幾天,要準備什麽,全都不知道。

是張塵涵和舒悅替我去辦的,我先去了病房。一進到病房裏邊,便有個護士姐姐拿了個單子過來問我的各項信息,我當場稱了下體重,得到了一個我印象中有史以來最輕的數字。

然後她給我測血壓,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是不是很緊張,我說不緊張,她笑了笑,信息單上的血壓那一項她沒填,等之後又給我測了一次才填上。

主治醫生進來了,是個看上去挺年輕的男醫生,長得蠻清秀,他看着我,對我說了一大堆治療的方案。我問他現在的胸腔積液怎麽處理,他說你現在的情況,需要做胸腔穿刺,把胸腔積液抽出。

這聽起來很可怕的東西是什麽,我還是不知道。但我只有自己一個人,所以也不能表現出害怕。

張塵涵和舒悅回來了,拿着一堆醫院開的單子。我對他們簡單說了一下情況,舒悅對我提到的這些術語一竅不通,後來是張塵涵給我們下達了指令。

“悅悅,你先回去給謝然拿點生活用品,手機充電線、衣服什麽的,還有紙巾這些。我再打個電話問問我爸,我爸認識幾個市二的醫生。謝然……謝然你就先躺着休息,什麽也不要做。”

張塵涵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冷靜,我從來沒看見過這樣一面的他。舒悅立刻收到了指示,問我拿了鑰匙,轉頭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我說:“我還……我沒事,張塵涵。”

張塵涵按着我,道:“你睡着,我出去打個電話。”

他走了出去,依舊是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一年之前我認識張塵涵是因為他是個渣男,但沒想到他在最關鍵的時刻又是最沉着淡定的。

後來張塵涵那關系似乎是聯系上了,我換了個病房,是兩人間,只不過另一張床沒人。舒悅給我買了一堆東西,拿了些幹淨衣服,牙膏牙刷水壺杯子都給我拎來了。

她說:“這房間好,就你一個人,隐私好。”

我說:“嗯。”

醫生過來給我看了一個術前的單子,上面寫着某某情況下會有某某風險,我簽了字。接着,他讓我撩起上衣露出後背,上半身趴在床邊。

“全程都不要動。”醫生說,“會先打麻藥。”

“行。”我說。

我沒想到整個過程是在病房裏完成,那看來應該也沒我想得那麽可怕。張塵涵和舒悅先出去了,整個病房裏只有我和那個醫生。

打麻藥只是刺痛了一下,并不是不能忍耐的事情,這之後醫生就開始給我抽胸腔積液。我一直趴在床上,對于身後具體發生了什麽,其實也不知道。

唯一令我有點兒在意的是——我的手機在不遠處震動起來。

它擱在一旁桌子的包上,我開了震動,所以沒有聲音,只是看見屏幕不斷地亮起。暗下去,又忽然亮起。再暗下去,對面又堅持不懈地打過來。

如此幾次之後,徹底沒了聲息。

“好了。”醫生對我說了一聲,往我後背上貼了快膠布一樣的東西,“你慢慢起來。”

“謝謝醫生。”我說。

我慢慢地挪到床上去了,這才發現這男醫生是一直跪在地上,他腳邊放了個玻璃瓶子,拿進來的時候是空的,此時裏面已經充滿了一種液體,估計就是從我身體裏用工具抽出來的吧。

真神奇。

我的身體裏怎麽會有這麽多積液?

它們又是怎麽産生的呢?

我現在還是什麽感覺也沒有,醫生讓我躺着,護士進來給我挂水了。過了一會兒大概麻藥的勁兒過去,我才感到背部的某個位置傳來一點點隐痛。

舒悅進來問我感覺怎麽樣,我說還好。舒悅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我能不能看看。我說,行。

我把T恤撩起來,側過身體,讓她看了,她說還好,感覺什麽也沒發生。

這時候已經快晚上了,張塵涵買了三份盒飯,進來說:“先吃點東西吧,餓了嗎?”

我的胃裏空空蕩蕩的,還真有點兒餓,于是我們三個人都圍坐在一起吃盒飯。

吃着吃着,舒悅感嘆道:“謝然,你終于變乖了。”

“費用多少,張塵涵出的嗎?”我問他們,“你先記一下,我之後給你。”

張塵涵笑着說:“不着急,沒關系。”

“你要不要……”舒悅吃完了飯,拿紙巾擦了擦手,“跟楊舟說一聲。”

“啊。”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嗯,我看看吧。”

住院的第一晚,我睡不着。

張塵涵和舒悅先回家了,也不能總留着他們陪着我,所以那間病房裏就我一個人。我也沒洗澡,只是去浴室自己洗了臉刷了牙,浴室裏面有個可以挂吊瓶的鈎子,挺實用的。

護士姐姐們都很溫柔,一開始給我填信息的姐姐下班前還特地過來看了我一眼,說:“有什麽事就叫我們。”

我笑着點頭,說:“好。”

等到真的一個人也沒有了,水也挂完了的時候,我才拿起手機,看見未接來電裏面全都是楊舟打來的。那會兒我實在是沒法接電話,後面也沒來得及回他。

我現在給他回撥,但是打了幾個,無人應答。

于是我給他發了短信,告訴他我一切都好。

我在醫院住了好幾天,卻總是沒有出院。醫生開了很多藥給我吃,這些藥吃起來很麻煩,有的副作用很大,但不吃也不行。

吃了之後我的食欲變得很差,還是吃不進東西,卻也沒有好的辦法。

我想出院,因為我覺得這麽一天天的下去,最後的醫療費我會出不起。

舒悅和張塵涵每天都來看我,這兩個人跟值班一樣,每天都來,每天都陪我很久。我提醒他們,這可是暑假,你們怎麽不出去玩?舒悅就說,兩個人有什麽好玩兒的啊,等你好了一起自駕去玩。

她來的第四天,坐在我旁邊病床上,拿着一把小刀給我削蘋果。她很認真地削了半天,獻寶似的給我看了那一整條完整的蘋果皮。

我對她說:“舒悅,我和楊舟大概是要分手。”

她頓時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她把蘋果皮扔進垃圾桶裏,低着頭說:“為什麽?”

“他家……嗯,家裏人不太同意,而且我們之間的差距很大。”我說。

“沒別的辦法了嗎?”

“他現在在北京被關起來了,前幾天還在絕食。”我說。

舒悅從另一張床坐到我的床上,我感受到她的重量壓了上來,她的一雙眼睛裏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情緒。

“真的真的沒別的辦法了嗎?”

“我想了,好像沒有。”

“你難受嗎?謝然。”她輕聲問,“你心裏難受嗎?”

“嗯,難受。”

“你這病是你一直在忍嗎?”

“我……還好。”

“有一天我和張塵涵去問醫生,醫生說這病會呼吸不暢,你沒感覺的嗎?”

“我有,但我以為是感冒。”我說,“而且我心情很不好,舒悅,我心情太差了。”

最後,她握着我的手,問我:“忘記他,會好起來嗎?”

我搖了搖頭。舒悅繼續把蘋果切成小塊,然後用牙簽插着喂我。

楊舟肯定不是壓在我心底唯一的一件事。

病了之後我想了許多,我的生活總是亂糟糟的,楊舟給我帶來了一段小插曲,可是我的底色——我生命的底色依然是灰白的,無血色的,搖搖欲墜的。

我會變好。

可我趕不上很多事情。

後來我在醫院實在待不下去了,一直纏着醫生想讓他給我辦出院手續。他看我很堅持,于是也松了口,只不過又讓我簽了一堆東西,之後出現什麽問題全都是我的責任。

臨走之前我接到了楊帆的電話,有些意外,但我還是耐着性子說道:“喂?楊帆哥?”

楊帆說:“小然你最近不在家?”

我說:“嗯,生病了,在醫院住兩天。”

楊帆說:“哪家?嚴重嗎?我讓我助理去你那邊一下。”

楊帆的助理挺萬能的,我感覺基本上什麽事他都能做,上次幫我訂了機票,還給我買了很好的咳嗽藥水,甚至還想幫我遛狗。

我說:“別……沒事的,哥。哎,就是我那個咳嗽嘛,來醫院查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不是感冒吧?”

“嗯,不是感冒,但也沒有那麽嚴重,我已經要出院了。”

過了一會兒,楊帆的語氣裏帶上了一點無奈,他說:“好……有需要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說。”

我笑道:“一定。”

“還有一件事。”楊帆說,“小舟他……應該去你那邊了,你們再聊聊吧。”

“哦。”我頓時渾身一冷,仿佛被人當頭倒了一盆冰塊,“哦,好的,我知道了。”

楊舟終于還是從北京來了這裏,來到他已經缺席了很久的夏天。

張塵涵和舒悅開車把我從醫院送回家,果真看見許久不見的楊舟坐在我家門口的那塊空地上,小黃鑽他懷裏想跟他玩,他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着摸它。

車停好了我走下去,對他喊了一句:“楊舟。”

可惜我這句話喊得多半有氣無力。

楊舟頭發長了不少,穿着黑色T恤和破洞褲,聽見我喊他之後擡起頭來看着我。

我什麽想法也沒有了,只是覺得心裏很空,我說:“不是給過你鑰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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