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妖怪

第12章 妖怪

翌日,溫柚睡到将近中午才醒。

這一覺漫長又舒适,溫柚下床拉開窗簾,陽光争先恐後闖進來,照得室內透亮。

黎梨還蜷在被窩裏一動不動,溫柚費勁地把她拽出來,一起出去吃早午飯。

靳澤出門趕通告了,家裏只剩三個女生。

飯是雲嬈做的,四菜一湯,都是清新的家常菜。

溫柚一邊享用,一邊對雲嬈贊不絕口。

雲嬈謙虛道:“和我哥比起來,我的手藝還是差遠了。”

頓了頓,她問溫柚,“你住他那兒,他應該有給你做過飯吧?”

“有幾次。”溫柚笑道,“你們做的都很好吃,沒差多少。”

“哎,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也就一般。”雲嬈垂下眼,“我哥小學的時候就能做得這麽好吃,他真的很厲害。”

雲深在的時候,雲嬈和他總是互相嫌棄,看對方極不順眼。只有熟悉他們的人才知道,他們兄妹倆的感情,其實很深。

雲深不在的時候,雲嬈時不時就會像現在這樣,表露出對哥哥的崇拜。

他們家以前很窮,家徒四壁,負債累累,但雲嬈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吃過一點苦。

她的昵稱叫“公舉”,是因為她從小就喜歡粉色,有很多粉色的衣裙和文具,但她哥一年四季都穿着洗得發白破舊的衣服,什麽便宜就用什麽,從來不挑剔。

雲父雲母忙着開餐館賺錢,沒有空照顧孩子,雲嬈從上幼兒園開始,就一直是哥哥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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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深比雲嬈高兩級,雲嬈上幼兒園的時候,他也才剛上小學。

每天下午放學,他不能和朋友打球玩游戲,第一時間就要去幼兒園接妹妹回家,然後搬個板凳放在竈臺前,站在上面煮飯炒菜。

吃完飯做作業,做完作業如果還有時間,他會去家裏的餐館幫忙,一開始做些洗碗打掃衛生的活兒,漸漸的也能掌勺炒菜,味道不比父母做得差。

他作為哥哥,頂在前面忙忙碌碌,他吃過的苦,雲嬈自然就不需要再嘗。

溫柚曾經聽雲嬈說過,她小時候不愛吃飯,她哥是怎麽對付她的——

雲嬈也不記得當時為什麽那麽任性|愛哭,動不動就哭,哭起來就不吃飯,有時候還跑到家外面去躲避吃飯。

雲深知道催她罵她都沒用,他幹脆什麽話也不說,只捧着妹妹的飯碗,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寸步不離。等到雲嬈情緒緩和一點的時候,他就眼疾手快地舀一勺飯菜,喂到她嘴裏。

就這麽一口一口地喂,喂完一整碗飯,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他自己還什麽都沒吃,家裏剩下的飯菜也早就涼透了。

雲嬈時常看到雲深喂完她之後,一個人坐在餐桌邊,安靜地吃剩飯剩菜。

那時候,她并不認為這有什麽稀奇,還覺得哥哥兇巴巴地往她嘴裏喂飯,真的很煩很讨厭。

直到長大了才明白,原來一直被呵護的人,才會滋生任性。

……

吃飯中途,雲嬈接到靳澤的電話。

說了兩句話,雲嬈看向溫柚,問:“晚餐的時間是六點吧?”

溫柚點頭。

今天是她生日,她斥巨資訂了家高空觀景餐廳,請朋友們吃晚飯。

過了會兒,雲嬈抓着手機,又問溫柚:“你訂了幾個人的位置啊?”

溫柚有點無語:“他幹嘛問這個?昨晚大家都說能來,自然訂了五個人的位置啊。”

雲嬈把溫柚的話轉達靳澤,也不知靳澤說了什麽,雲嬈忽地失笑,對溫柚道:“他替我哥問的,怕你訂位置的時候把我哥忽略了。”

溫柚:?

這話說的,好像她有多不待見雲深似的。

大明星的腦回路,恕她有點跟不上了。

慢騰騰地吃完午飯,閨蜜三人一起出門遛狗消食,在小區裏逛了一圈回來,齊刷刷地倒在沙發上,挑了部高分電影看。

電影名叫《何以為家》,講述的是一名身處戰亂國度的小男孩,經歷種種磨難後控告父母将他帶到這個悲慘世界,卻生而不養的故事。

她們都沒看過這部電影,并不知道劇情如何。

觀看了半小時後,雲嬈忽然嫌這個片子有點太壓抑,又換了部喜劇片看。

換片時,雲嬈餘光瞄了眼溫柚。

後者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麽波動。

就在這時,溫柚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瞥見來電顯示,她拿起手機,離開客廳,走到露臺上接。

昨夜生日宴的裝飾物還留在露臺上,鮮花嬌豔,氣球粉嫩,環繞成一片夢幻的海洋。

溫柚将手機貼到耳邊,聽筒裏傳出中年男人溫沉的聲音:“又又,生日快樂,這兩天有沒有空來爸爸這兒吃飯?”

溫柚微笑道:“謝謝爸,我現在在北城呢,和朋友一起玩,周日晚上才回去。”

“這樣啊,那你玩得開心點。”溫晟并沒有堅持,很快切換話題,“聽說你換工作了?在新公司适應得來嗎?”

她二月底換的工作,現在都五月中了。

他要是真的關心,怎麽不早點打電話問。

溫柚:“适應得挺好的,您別擔心。對了,小栩已經保上研了吧?我不太記得他去哪所了。”

聽筒對面沉寂了片刻。

溫晟幹笑兩聲,道:“沒保上,考研也差了幾分,現在正在申請美國的大學。我讓他打電話咨詢你,也不知道他找你了沒,你有空的話記得指點指點他,畢竟是你的親弟弟。”

溫柚大學讀的是知名985,畢業後申上了藤校的研究生,無論複習、考試還是申請,她依靠的只有她自己,那時候,也沒見什麽親人來幫她。

見溫柚許久不答複,溫晟又道:“你是家裏最有出息的孩子,爸爸一直把你當做驕傲。弟弟妹妹能有你一半聰明懂事,我就知足了。”

當做驕傲。

這幾個字落在溫柚耳朵裏,可真是諷刺。

“知道了,爸。你讓小栩把申請資料發給我,我會幫他看的。”

溫柚平靜地說完這句話,又寒暄了幾句,很快結束了通話。

站在露臺上,望着遠處遼闊的晴空,溫柚止不住地想——

原來現在,他把她當做驕傲了。

二十幾年前,他把她當做污點,十幾年前,他把她當做累贅,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如今,她竟成了他的驕傲了。

溫柚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也曾享受過十個月的幸福家庭生活。

直到她出生,一雙寶石般的墨藍色眼睛,引起父親猜忌叢生,直接導致了這段婚姻的破滅。

溫柚的母親阿萊娅是混血兒,容貌極美,個性風流灑脫。溫晟是阿萊娅的第二任丈夫,在溫柚之前,阿萊娅還和前夫生過一個孩子。

阿萊娅的眼睛是棕色,而溫晟是中國人,兩人結合生下藍眼睛孩子的概率非常低。

在無限的猜疑與争吵中,這段婚姻很快落下帷幕。

親子鑒定證明了溫柚的婚生子身份,父女關系的裂痕卻再也無法挽回,溫晟自願放棄溫柚的撫養權,于是,時年兩歲的溫柚跟着母親回到美國。

在美國,和溫柚一起生活的不僅有母親,還有她同母異父的白人哥哥。

她在那裏生活了六年,直到現在,那六年都是她記憶中絕對不會再觸碰的禁區。

六年後,阿萊娅第三次結婚,嫁給當地一位白人富豪。

富豪接受了溫柚的白人哥哥,卻不想要溫柚這個黃皮膚女孩。

而溫柚自己,也不想再待在母親身邊了。

于是,八歲的溫柚又被送回了國內。這時的溫晟早已組建新家庭,有了一個四歲的女兒和一歲的兒子。

溫柚只在父親家裏住了幾天。那幾天,四歲的妹妹總是問溫晟,姐姐的眼睛為什麽是藍色的?她是外國人嗎?是爸爸從外面撿回來的嗎?

溫晟每次都含糊應付,從不認真回答。

幾天後的夜裏,溫柚聽到父親和繼母房間裏傳出争吵聲,第二天,溫柚就被一輛黑色轎車接走,送到了爺爺奶奶那兒。

那天晚上,溫柚躺在奶奶懷裏,做了個噩夢。

她夢見第一次見到哥哥的場景,他長得好漂亮,有一雙深邃的藍眼睛和一頭潇灑的棕色卷發。哥哥面帶微笑地朝她走來,在母親面前摸了摸她的頭,當母親離開這間房間的時候,他突然揪住溫柚的衣領,把她從地上拎起來,懸空一米,惡狠狠地說了句她聽不懂的英文,然後,他手一松,兩歲的溫柚咚地一聲摔到了地上……

畫面一轉,幾年後,社區兒童保護機構來到他們家,因為溫柚的國籍問題,機構無法插手太多,只對阿萊娅進行了批評教育,建議她把兩個孩子分開教養。阿萊娅那時正與富豪熱戀,沒什麽心思管孩子的事。她草率地把溫柚送到封閉式學校,在那裏,溫柚被起了無數個歧視性外號,同學們都眯着眼看她,在她的書本和作業本上随便亂畫……

溫柚找不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她不喜歡過生日,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來,卻這樣對待她。

直到搬到爺爺奶奶家裏,溫柚的生活終于有了好轉。

爺爺奶奶都是高知,性格溫柔,家裏還有保姆照顧溫柚生活起居,溫柚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安定和溫馨。

然而,她在爺爺奶奶家住了沒多久,又遭遇了新一輪的,來自同齡人的嘲笑和欺壓。

溫柚清晰地記得,那天是春天的午後,學校離家很近,她放學後自己走路回家。

走到一條巷子外邊,忽然有幾個眼熟的男生從巷子裏跑出來,朝她丢石頭。

“阿巴阿巴阿巴,哈哈哈,她只會阿巴阿巴阿巴,不會說人話!”

他們做出難看的鬼臉,大笑着學溫柚說話,嘲笑她不會說中文。

“她沒有爸爸媽媽,肯定是溫爺爺從垃圾桶裏撿來的。”

“喂,你跑什麽?我們問你是不是從垃圾桶裏鑽出來的!”

“她摔倒了,哈哈哈,妖怪也會摔倒嗎?”

“藍眼睛妖怪爬起來了!她又跑了!”

“快追!別讓妖怪跑遠了!”

“看我砸中她的腦袋……哎呀,沒中,再來一個……”

……

溫柚被砸中了好幾下,但她不敢喊疼,更不敢停,害怕地用雙手抱住腦袋,用盡全力朝前跑。

男孩們刺耳的笑聲一直跟在她身後,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忽然間,那些聲音好像憑空消失,不斷朝溫柚砸來的石頭也突然消停了。溫柚沒有停下腳步,還在奮力奔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筋疲力竭,快喘不上來氣了,才漸漸放慢腳步。

過了會兒,她聽到身後傳來一串陌生的腳步聲,吓得立刻蹲下,雙手緊緊抱住頭,中文混雜英文地哭喊着“對不起”,“不要打我”。

“嘿。”那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背。聽聲音,并不是剛才欺負她的那些人。

見她沒反應,還蹲在地上瑟瑟發抖,那人幹脆握住她細瘦的胳膊,直接把她拽了起來。

溫柚膽怯地擡起頭,看到面前那人的模樣,她吓得尖叫了一聲。

他比溫柚高半個頭,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塗滿了油彩,眼皮上方畫了雙血紅色的巨大眼睛,最可怕的是他的嘴巴和舌頭,不知道用什麽顏料塗得綠幽幽的,随着他說話動作一張一合,吓人得緊。

“他們都被我吓跑了。”男生昂着頭,兇狠道,“他們不是喜歡叫妖怪嗎?真的妖怪被他們喊來了,誰喊得最多我就先把誰吃掉……”

溫柚縮着脖子看他,忍不住又發起抖來。

雖然害怕,她卻能明顯感覺到,這個恐怖的“妖怪”對她是沒有惡意的。

不僅沒有惡意,還幫她打跑了那些欺負她的人。

男孩說到一半,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什麽。

他松開溫柚的手臂,站得稍微端正了些,清了清嗓,用不太熟練的英文道:“你好,我的名字是雲深。如果、如果他們再……”

“會聽……”溫柚擡手指了指耳朵,小小聲道,“聽得懂。”

男孩頓時輕松了不少:“好。我想說的是,如果他們再欺負你,再拿石頭丢你,你別光顧着跑,你得拿更多更大的石頭丢回去,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好欺負的。”

他的聲音清冽又好聽,溫柚眨了眨眼,下意識搖頭。

打不過的。

他們那麽多人,都是男孩子,而她只有自己一個。

男孩似乎讀懂了她的畏懼,沖她張狂地笑了下:“你要是砸不過他們,就來找我,我家在東二路上開餐館,離這裏很近。”

溫柚看着他,漸漸被他那無畏的态度感染,輕輕點了一下頭。

過了會兒,她又點一下頭,心頭泛起一陣酸澀,眼神不自覺垂下去,整個腦袋也低了下去。

一滴豆大的眼淚從溫柚睫毛滑落,砸在地上。

漸漸的,又有第二滴,第三滴……

溫柚擡手擦了擦眼睛,聽到身前的男孩淡淡地對她說:“別哭了。”

他很平靜,好像對女孩子的哭泣習以為常。

“別哭了。”雲深重複一遍,聲音硬了幾分,“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女孩身形一頓,雲深以為自己說話太兇吓到她了,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停止了哭泣。

不像他妹妹雲嬈,一旦哭起來,怎麽勸都沒用。

溫柚吸了吸鼻子。其實她從小就不愛哭,只是從前有太多時候,除了哭,她什麽也做不了。

“這樣就對了。你越哭,只會讓欺負你的人越高興。”雲深嘴巴說着硬邦邦的話,手卻下意識探到口袋裏,摸出一包藍色包裝的廉價糖果,輕輕放到溫柚手心。

溫柚低下頭,看到和自己眼睛顏色相近的糖果,怔了怔。

這個顏色……原來這麽好看嗎。

像将夜未夜的天空,像深藏在海底的琉璃。

溫柚拆開包裝,取出一顆藍色硬糖,塞到嘴巴裏。

直到今天,她都沒有忘記那顆糖的味道。

很甜,有點膩,還把她的舌頭染成了藍色,一整天都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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