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畫像
第38章 畫像
裴家府宅修得很大, 只從外面看就已是屋瓦飛檐連綿十裏,流蘇燈籠挂了一排,俨然氣運正盛的模樣。
醫塵雪站在臺階下, 被檐角的占風铎吸引了目光。
那日夢中的場景再次閃過腦海,他不由得想到——
那日他與裴塬站在裴家府門口攀談,那個讓他回頭的人, 是不是就如他現在一般,站在這臺階之下叫了他的名字?
“怎麽了?”
清冷的嗓音從高處落下來,恍然間與夢裏的場景重疊在一起,醫塵雪擡眼望去,司故淵正站在臺階上,側身在看他。
因着站在高處, 那人半垂着眼,臉上無悲無喜,身長肩闊地站在那裏。
那雙淡漠的眼眸裏, 仿若芸芸衆生于他而言都是一樣, 驚不起一點波瀾。
不知是因何而起的錯覺,醫塵雪忽然想, 他曾經似是也有過那麽一刻,如現在一樣,微仰着頭看過一個人。
只是那時, 那人身後不是恢弘府門,而是蒼蒼雲山,冷霧寒松。
“怎麽了?”
一樣的話響起,卻換了人, 裴時豐不解地看過來。
醫塵雪倏然回了神, 他輕閉了下眼道:“無事, 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他滿身病氣,皮膚又白得不似常人,說這話便不會有誰懷疑。
裴時豐問他:“那還能走嗎?我讓他們去取轎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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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裴小公子沒什麽心眼,醫塵雪怕他真叫人來擡他,趕忙擺了手:“不必了,走這兩步倒還撐得住。”
他說着便要擡腳上臺階,眼尾餘光裏卻晃進來一片蒼煙色。一只幹淨修長的手伸到他眼前來。
他擡了眼,才發現不知何時,那本來已經上了臺階的人又折了回來,此刻與他只隔了一階臺石。
醫塵雪說走累了,本就是随口編來的理由,裴時豐當了真便算了,哪知道這位道長也當了真。
醫塵雪盯着眼前的手看了會兒,本該說一句“不用”,可他連唇都沒張,只是默了半晌,便将自己的一只手搭了上去。
懷裏的手爐已經涼了好一會兒,他手此刻正冷得似冰,常人碰到了即便不躲,也難免不受刺激。
可他手伸過去時,司故淵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牽了他的手便轉了身,拉着他往上走去。
他走得不快,正正是醫塵雪平時的腳速。
直到上了最後一級臺階,手上的那片溫熱才抽離開去,平白惹得醫塵雪愣了下神。
而這短短的一瞬,他捧着的手爐又熱了起來。
等他擡了眼,那人已經轉了身,跟着裴時豐進了裴家府門。
***
同行的那幾個弟子進了裴家,裴時豐便讓他們各自散了,親自領着醫塵雪和司故淵往客卿所住的院子去。
醫塵雪對裴家裏外的模樣記憶都不深,但這會兒見了軒榭錯落,擋簾布了滿廊,又覺得實在熟悉。
他該是來過這裏,且是很多回。
飛檐青瓦上的驚鳥鈴,廊橋欄杆下的池塘錦鯉,還有遠處高聳入雲的翹角樓閣,他一定是見過的。
他似是問過一個人,喜不喜歡這裏。
可他想不起來那人是誰。名姓,樣貌,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
路經一處堂前時,醫塵雪偏頭瞧了一眼,看見了正中挂着的兩幅畫像。
傳聞說,裴蕪與傀師的祖師爺交好,自裴蕪殒殁後,二人的畫像就一同擺在了裴家正堂,弟子晨昏定省都會來跪拜供奉。
但很奇怪,醫塵雪明明沒見過裴蕪,卻一眼就覺得挂在左邊的那幅便是裴蕪。
更為奇怪的是,他明明覺得左邊是裴蕪,卻又覺得右邊不是傀師的那位祖師爺。
他這想法若是說出去,裴家的人估計會說他大逆不道,再拉着他去祖師爺畫像前磕頭謝罪。
“你在看畫像嗎?”
直到裴時豐問了這麽一句,醫塵雪才反應過來,他看那畫像看得有些久了,甚至停了腳。
“右邊那幅,”醫塵雪擡手指了一下,“是誰畫的?”
裴時豐被他吓得叫出聲來:“你把手放下!”
“那可是祖師爺啊,你怎麽敢指的?!”
若不是中間還有個人擋着,裴時豐應該已經一巴掌拍到他手上來了。
裴家雖都是劍修,但傀師的祖師爺與自家的祖先交好,怎麽都是件面上有光的事,裴家弟子尚且日日跪拜,一個外來客卻敢指着畫像問是誰畫的……
真是反了天了。
“一時忘了。”
醫塵雪這歉道得一點不誠心,他收了手,淡聲道:“所以是誰畫的?”
“……”
“你……”裴時豐就想不明白了,這人怎麽就這麽惦記這畫像是出自誰的手?
可醫塵雪又問得很認真,他幾次張唇,數落的話都沒說出來,最終極為無奈地嘆了口氣。
“沒人知道是誰畫的,又沒人真見過祖師爺長什麽樣,傳着傳着就是這樣了,都這麽畫。”
“啊……”醫塵雪若有所思地拖着長音,但也沒“啊”出個什麽究竟來。
他反而是偏了臉看向身旁的人,“道長,你覺得這位祖師爺該長什麽模樣?”
道長覺不出什麽來,并不答話。
反倒是裴時豐頗為激動:“你怎麽還敢問啊?還……還該長什麽模樣,難道你們說祖師爺長什麽模樣,他就得長成什麽模樣給你們看不成?”
他沒好氣地觑了醫塵雪一眼:“随意議論祖師爺的長相,你也不怕祖師爺怪罪。”
“怪罪?”醫塵雪輕歪了下頭,語氣還是輕飄飄的,“他不是死了麽?”
此言一出,裴時豐登時雙目圓睜,手上胡亂比劃了一通,似是想去捂醫塵雪的嘴。
但醫塵雪滿臉病色,他總不能跟一個病秧子動手,況且中間又隔着一個雷打都不帶動一下的劍修,他更不敢發作。
張牙舞爪地在原地跳了半天腳,他幾番欲言又止,難以置信道:“你——你快閉嘴!”
喊完了這一句,他就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吓,壓低了聲音說:“你這是大不敬!”
傀師的那位祖師爺門徒萬千,但沒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就連親徒所記的書冊裏都未有相關記載。
如今,雖然也有傳聞說他已經殁了,有的地方甚至還有凡人給他立了碑,但仙門裏是萬萬沒人敢蓋棺定論的。
他們這些人,傀師就遑論了,即便是劍修或靈修,也多多少少都用着那位祖師爺留下來的術法,又怎麽敢妄議他的生死?
裴時豐四下張望了一圈,沒看見近處有弟子經過,這才稍稍松了口氣,但依然不敢大聲說話。
想到自家兄長那鐵面無私的脾氣,他道:“你這話要是讓我哥聽見了,他知道是我将你們帶來的,非得打我一頓,禁我的足不可。”
聽他的語氣是怕的,但又隐隐含着一點不服氣。
他又斜了眼看向醫塵雪:“你這人也是奇怪,明明修蔔術,那可是你正兒八經的祖師爺,你亂議長相就算了,居然還敢咒他、咒他……”
那個“死”字像是燙嘴得很,他又掃了一圈周圍,才小聲接上後面的話:“咒他死。你也不怕受天譴。”
他們這些劍修尚且不敢妄論傀師的祖師爺,心生敬畏,擺着畫像石像好好地供奉着。
面前這人會蔔術,蔔術又是傀術的旁支,傀師的祖師爺自然也是修蔔術者的祖師爺。
這人倒好,出言不遜還毫無悔意,也不知是哪兒來的膽子。
裴時豐現下滿腹疑問,想不通這看起來命不久矣的人為何對祖師爺如此不敬。
不過沒稍一刻就得到了答案。
先開口駁他的人不是口無遮攔的醫塵雪,而是一旁未置一詞的劍修。
“蔔術修得最精的人,不是他。”
這個“他”字,裴時豐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說的是誰,細想了才反應過來,指的是祖師爺……
他算是知道這個病秧子是哪來的膽子妄論祖師了。
若不是身邊有個厲害的劍修撐腰,如此病弱的人怎麽敢不敬祖師?
這二人一丘之貉,合該是絕配才是!
不過他心裏雖這麽想着,但聽這人的言下之意,蔔術的祖師爺似乎是另有其人,這又實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因此他眨了幾下眼,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那你說……蔔術的祖師爺是誰?”
醫塵雪本因為那無心的“天譴”二字愣了神,此時也挑了眉看過來。
說不清是好奇還是什麽,但他想,既然他修了蔔術,聽一聽也是應當的。
于是一下子,兩雙眼睛落在司故淵身上。
明明是一左一右,司故淵卻只轉頭看向醫塵雪,默了片刻才道:“千年前有位命仙,凡人稱之,無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