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死了

第48章 死了

眼前城門大開, 不見一個守衛,像是一座久無人踏足的孤城,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陣外是青天白日, 這陣內卻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景象,腳下的泥土是濕的,細長的溝壑間涓涓地流淌着什麽。也許是昨夜的雨水, 也許是別的什麽。

醫塵雪抵了下鼻尖,他不大喜歡那個味道。

他擡眼望去,整座城池都罩在霧蒙蒙的灰黑天空下,城牆的石壁上有許多黑紅的痕跡,從最上面蜿蜒下來,一直延伸到了城牆最低處, 然後浸在泥裏,流進了那些細長的淺溝。

乍一看去,就仿佛那城牆頂端挂着無數的頭顱, 而那黑紅的痕跡便是從他們的脖頸流下來的血, 經久了風吹,才形成了那一條一條長得沒進土裏的印痕。

不過這場景最多也就吓吓裴時豐那樣的, 讓醫塵雪不舒服的,是混在血腥味當中的怨煞氣息。

太濃了……

這世上沒人會喜歡怨煞,普通人避之不及, 仙家弟子遇上了也只會清除。

可醫塵雪的抵觸似乎比這還要嚴重得多,那種抵觸就像是深深刻在骨子裏的,讓他不願意再前進半分。

他知道自己該是被納進陣中了,那些血印看着已經有了年歲, 卻還是散發出難聞的味道, 多半是因為這裏只是幻境, 并非那座真正的城。

常理來說,城牆上總會挂有牌匾,寫明這是哪一座城。但醫塵雪擡頭望了半天,也沒看見類似城名的字眼,只有那破爛的旌旗上,拼拼湊湊能勉強看出來一個“花”字。

是姓氏麽?

誰的姓氏?多半是這座城的城主。

醫塵雪這麽想着。

他摸出袖裏的一張符紙,費力在指尖攢聚了一小撮靈火,正要點燃,忽而一陣陰風吹過,把他那好不容易聚起來的靈火給吹滅了,連同符紙一道被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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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塵雪眉心微蹙,顯得不大高興。

靈符被那陰風載着進了城去,不知道落在了哪兒,醫塵雪站在城門口,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他接着又摸出了一張符,也是聚了靈火要燒,火尖還沒碰到符紙一角,就再次“呼”地一下沒了。

不過這次長了記性,他将符紙捏得很緊,沒被卷走。

那陰風消停了一瞬,再次發作起來,比之前更加猛烈,像是要逼着醫塵雪松了手才肯罷休似的。

醫塵雪卻不想如它的意,将那符紙塞回了袖裏,攏了狐裘蓋住脖頸和下颚,雙手也交叉着籠在袖裏。

他的手爐不知道哪裏去了,估摸着是被那罡風卷進來時遺落了,現下他沒什麽可以取暖的東西,只有身上的衣物能管些用。

不過即便他穿得再厚,手指依然是冰的,怎麽捂也捂不熱。

他其實也知道,進了城也許就會碰見流蘇,碰見裴時豐,或是遇上那位也許也正在尋他的道長。

但那城裏散出來的怨煞之氣實在太重,他不想靠近。

況且他身無長物,靈力微薄,若是只身進去,怕也是出不來了。

所以他就站在原地,盯着眼前的這座城,心裏在想該如何才能脫困。

沒等他想出什麽有用的法子,那肆虐的陰風反而停了下來。

是一瞬便全然停下來的,沒有任何循序漸進的過程。醫塵雪甚至因此疑了一聲。

“你在找人嗎?”

“在找誰?”

“進去呀,你要找的人就在裏面。”

“就在裏面哦。”

……

這些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輕飄飄的,有男有女,并沒有個固定的來處。

他們好言好語地勸着醫塵雪,聽起來毫無惡意,但響在這沒有人煙的荒城,便不是什麽尋常之事了。

普通人若是聽到,要麽吓得拔腿就逃,要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但無論如何,是萬萬不會同這些聲音對話的。

醫塵雪既沒有逃跑的能力,也沒有無措的情狀,他擡眼看了一圈,試圖找一找這聲音的來源。

待意識到這些聲音是裹在細微的風裏送過來的時候,他就不再糾結它們的來處了。

因為那毫無意義。

風過之處最是難理得清,他顧不過來。

“問我要找的人……”醫塵雪略略思索了一下,發現自己至今也沒問過對方的名字。他擡了下眼皮,“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姓甚名誰,一概不知。”

“……”

“…………”

似乎連風都因為他這話有一瞬的沉默。

過了會兒,那些雜亂又模糊的聲音才又響起來。

“那他長什麽模樣?眉眼如何?性情如何?”

“穿什麽衣服?什麽顏色?什麽樣式?”

“是高是瘦?肩寬肩窄?”

……

這些聲音你一句我一句,問得極為細致,倒像是要給誰做媒似的。

醫塵雪被吵得有些頭疼,但還是仔細回想了那位道長的模樣,然後道:“他生得極為好看,着一身蒼煙素衣。”

那些聲音小了下來,變得絮絮叨叨的,似是聚在一起商量什麽,良久他們說的話才清晰起來,讓醫塵雪足以聽見。

“見過的,見過的,他手裏拿着一把劍。”

“腰間還挂着一個鈴铛。”

“看起來不好惹。”

……

如此聽來,确實是那位道長了。

醫塵雪正想問問他們是在哪兒見到的人,這些聲音又七嘴八舌地響起來。

“你為什麽要找他?”

“他是你的誰?”

“連名字都不知道,為什麽還要尋他呢?”

“是啊,為什麽呢?”

“為什麽呢……”

……

為什麽呢?

他們本是各說各的,到了後面卻又口徑統一起來,只剩下一句“為什麽呢”,一聲接着一聲,虛渺又哀傷。

不像是說給別人聽,倒像是說給自己聽了。

風裏霧裏,只剩下這一句,嘆息一般,又仿佛挾着難言又無可挽回的遺憾。

只是因為時間過了太久,連他們自己都不記得遺憾的內容是什麽,又為何要遺憾。

醫塵雪還隐約聽到了細微的哭聲。

他們之中的每一個聲音都在問“為什麽”,第一聲問的是醫塵雪,第二聲也許還是問醫塵雪,再是第三聲、第四聲……後來就不知道問的是誰了,但不管是誰,他們始終得不到任何一句回答。

醫塵雪能從那些悲哀的詢問裏聽出來,他們是真的疑惑。

就像是不記得很多事了,本已塵封許久的東西,在某一刻又因為一句話或是一件物什有了松動,但又怎麽都想不起來究竟忘了什麽。

這種感覺,他也時常會有。

而此刻,那些聲音越來越輕,輕到快要聽不見,醫塵雪依然很清楚地聽見了他們說的是什麽。

那聲“為什麽呢”,已經不是只由那些不知來處的聲音說給他聽,而是被他記住了,一遍又一遍地從他心底深處響起來。

為什麽呢?

想找一個人的理由,最直接的無非就那一個——

想見他。

可他出于什麽樣的原因?擔心麽?

那人有劍術,也有傀術傍身,需要他擔心什麽呢?

這其間的因果很容易理順,卻難以被接受。醫塵雪意識到,似乎只有那人真實地站在他身側時,他才不用去思考擔心什麽、又為何擔心的問題。

世間一切,向來只有放在眼前,看得見,摸得到,才讓人安心。

“他在哪?”

醫塵雪問出這話的後一瞬,原本安靜下來的聲音又開始吵嚷起來,哭聲也變了調子,聽起來像是在笑。

“他死啦!”

“被吃掉了。”

“你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到了。”

……

說着,他們便一個接一個地笑起來,桀桀的笑聲落在風裏,伴着輕微的嗬音,陰森可怖,滲得人後背發涼。

醫塵雪微垂着眸子,眸光平靜地注視着眼前的孤城。

過了很久,他喉間發出一聲輕笑,說話的聲音也很輕:“死了的,難道不是你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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