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酒香

第51章 酒香

那是一張他曾見過, 也依然記得的臉。

他甚至記得他的名字。

他曾在傳聞裏,無數次聽到過關于自己與這個人的仇怨。

傳聞說,他仗着一手幾乎無人能敵的劍術, 嚣張得目中無人,常常惹是生非,今日得罪了某位傀師, 明日就能和一群劍修打起來。

就因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他惹上了三昔之地的弟子。

那日,他本是途徑雲暝城,并未打算久留。可有人認出了他,叫着喊着讓他滾出雲暝城。

他那時不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會睚眦必報。

他當然可以自己離開雲暝城, 免了這樁是非,但卻不能是別人追着趕着讓他走。

于是“醫塵雪又和別人打起來了”的傳聞,沒過多久就傳到了雲暝城最大的仙門, 三昔之地去。

自家弟子讓一個外來客打了, 還是一個人人看不慣的外來客,三昔之地的人又怎麽會咽得下這口氣?

只第二日, 吃了虧的那幾個弟子便又找上來。

這回多出了一個人,眉眼冷俊,身長肩闊, 骨相生得極為好看。

醫塵雪瞧着那人舒心,當即眉開眼笑,沖那人自報了家門:“我叫醫塵雪,你是誰?”

那人冷着臉回他:“司故淵。”

醫塵雪曲着一條腿坐在檐上, 臉上依然帶着笑:“你是來替你的幾位師弟, 讨回公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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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那幾個弟子叫那人“師兄”, 才有了這個猜測。

但司故淵仰頭看他,卻說:“不是。”

圍在下面的那幾個弟子頓時便急了,一個個語帶埋怨地叫着“師兄”。

醫塵雪于是明白過來,那叫司故淵的人大概是被硬拖拽來淌這趟渾水的。聽說話的意思,那幾個弟子想讓他出頭,但他似是不願。

至于為何不願,當時醫塵雪不得而知,也覺得有些奇怪。

既然都是三昔之地的弟子,又是做師兄的,師弟被打了卻不肯出頭,這是什麽道理?

莫不是也怕在他這裏吃了虧?

這個想法只出現了一瞬就被推翻。醫塵雪瞧着那人的模樣,不像是個貪生怕死的性子。

眼看那人被幾個弟子圍在中間,臉色并不好看,卻又強忍着不發作,倒顯得有些可憐了。

罷了罷了。

醫塵雪勾唇笑了下,決定替他解個圍。

“既是來讨公道的,那便同我較量較量。”醫塵雪沖下面喊了一句,等下面的人都擡了頭,他才接着道,“若是我輸了,我便向你的幾位師弟賠禮道歉。”

照常理來說,後面本應跟上一句若是贏了該當如何如何的話,但他沒有,他只是看着下面的人,心情甚好地問:“如何?”

司故淵卻凝眉看他,沒有答話。

反倒是那幾個弟子沒忍住,氣得牙癢癢,你一句我一句地喊起來。

“比就比,誰怕誰!”

“我師兄絕不會輸給你。”

“就是,你少得意!”

……

不只是那幾個弟子,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整條街就空出了他們這一處,其他地方都被圍得水洩不通,樓閣雅間裏的人也都開了窗,想瞧一瞧這出熱鬧。

終于,另一位當事人開了口:“若是你贏了,你想如何?”

“唔……”醫塵雪倒是有些驚訝,這人居然會主動提及。

若是不提贏了如何,那便是輸了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醫塵雪想,這可是你自己撞上來的,怪不得他了。

他望着下面不茍言笑的人,朗聲道:“若我贏了,你請我喝酒吧。”

不知為什麽,他說完這話,下面幾個弟子的臉色就更加難看起來。

還沒等他細想為什麽,便聽見那人應了一聲:“好。”

于是那一天,在場之人再談及那場比試,無不是驚嘆不已。

一個是張揚得出了名的劍修,一個是天縱奇才的傀師。

劍光四射,靈符乍燃,醫塵雪掃出去的劍氣淩人,削沒了半邊檐角。司故淵手裏的符紙飛出,靈力迸濺,一時間飛沙走石,木屑碎了滿地。

那番陣仗,東蕪前所未有。

最終,那場比試醫塵雪在結果上占了上風,拉着司故淵喝了一夜的酒。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位三昔之地的天才傀師,其實滴酒不沾。

至此,三昔之地內多了一條規定——

禁止醫塵雪入內。

這倒不是什麽大事,于醫塵雪無關痛癢,他本就沒有踏入三昔之地的打算。

不過意願與規定的性質不同,醫塵雪骨子裏就是個大逆不道的人,絕不受旁人半點束縛。

三昔之地若是沒有那條規定,他多半也不會踏足,但有了,他便不但踏足,還要夜半三更的去,平白攪了司故淵好幾場清夢。

***

傳聞說,他與三昔之地的弟子司故淵水火不容,自第一天見面便打得難舍難分,最是不可能和和氣氣說上話的人。

每次兩人在外面碰上,司故淵總是冷着一張臉,也極少說話,旁人瞧了便都以為,定是醫塵雪又做了什麽事惹了他。

當初在聽了那些傳聞時,醫塵雪也是這麽以為的。

可現在看着這張臉,他知道不是了。

水火不容,竟是容到了榻上去麽……

那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到了此刻,那些關于他和司故淵的事,醫塵雪才想起來了許多,大都是他不曾在傳聞裏聽過的。

***

司故淵是年輕一代傀師裏的佼佼者,三昔之地最為出色的弟子,醫塵雪的紙傀之術便是他教的。

醫塵雪最初只修劍術,因此與椿都裴家交好,與裴塬是交心的好友,常也在一起探讨劍術,較量一二,對傀術卻是知之甚少。

有一回,他如往日一般在夜半偷去了三昔之地,在檐上看見對面的窗下坐了個人,正執筆畫着什麽。

他跳到廊下,走過去趴在窗臺上,問司故淵:“你在畫什麽?”

似是早就知道他會來,或是早就發現他來了,司故淵并未驚訝,筆下未停,但也開口答了他的話。

他說:“印記。”

燭光将他的聲音襯得有些溫。

醫塵雪湊近了一些:“做什麽用?”

“沒什麽用。”司故淵說。

醫塵雪也沒再問,就盯着他看。司故淵低着頭,卻明顯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沒有抽離開去。

院內很靜,竹影綽綽映曳在水中,火光暖黃一片鋪在紙上,能聽見細微的風聲。

司故淵終于受不住,眸光從半垂的眼縫裏投落在那個印記上。

“紙傀的印記常與傀師的名姓有關,供辨認之用。”

醫塵雪滿意地點了下頭:“哦,中看不中用。”

他這話算不上錯,但還是讓執筆的人頓了下。

“你這個怎麽不是名姓?”醫塵雪伸手點在那處,那是一個看不出以什麽為原型的印記,既不像花鳥蟲魚,也與“司故淵”這三個字毫不沾邊。

司故淵放了筆,另擺了一個紙人出來,還是沒擡眼,語調平靜:“不喜歡那麽畫。”

醫塵雪“哦”了一聲,坐到了窗臺上,兩條腿垂在窗外,偏臉看着司故淵給那個新的紙人畫上眉眼,又在額上畫了印記。與先前的印記并不是一個模樣。

他輕疑一聲:“是想到什麽便畫什麽麽?”

司故淵嗓間悶出來一聲“嗯”。

醫塵雪卻笑起來:“還以為你守着三昔之地這麽多規矩,沒趣得很,在這種小事上卻原來如此随性。”

司故淵終于擡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沒說話。

“我也能畫麽?”醫塵雪手撐着窗臺,上身往前傾了點距離。

司故淵一擡眼,便看見一張放大的臉,眼睫濃長的陰影都瞧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不是坐了太久,滴水未沾的緣故,他喉間滾動了下,靜默一瞬,垂了眼道:“随你。”

醫塵雪伸手,托住他将要落的筆,眨了下眼:“那你教我。”

他神情很認真,不錯眼地看着面前的人。司故淵卻沒看他,依然垂着眼,眸光從狹長的眼縫中投落出去,停在兩個人相碰的手上。

醫塵雪托住了筆,便也連同他握筆的那只手一道托住了。

這個動作算得上親密,醫塵雪卻仿若未覺。

然而此刻,三昔之地最是規矩端方的弟子,本該清明的眸光裏晦暗不清,多了些難以說清的東西。

那個長夜,司故淵桌案上下都鋪滿了紙人,沒規沒矩地散亂一片。細觀之下,那些紙人額上的印記,竟沒有一個是完全重樣的。

醫塵雪翻窗出去時,站在檐下回頭沖他笑着:“下次再來,我帶酒給你做謝禮。”

那時醫塵雪還不知道,司故淵其實不喜喝酒。

只是因為第一次見面時,兩人坐在不知哪處高樓的檐脊上,一杯又一杯地喝了好幾壺酒。

眸光迷離間,他看見司故淵直視着滿城的燈火與人潮,唇角很輕地彎了下。

他當時已經有些醉了,眼裏霧蒙蒙的,連眸光都是散的。他甚至無法确定,司故淵是不是在笑。

就因為這不知是幻是真的笑,醫塵雪便一直認為,司故淵同他一樣,也很喜歡喝酒。

***

學畫紙傀沒隔幾天,他就又偷溜進了三昔之地,提了酒往司故淵的居處去。

已是夜深露重的時候,三昔之地少有弟子的屋內還亮着,但他還是一眼就瞧見了開着的窗中漏出來的火光。

那個人依然同以往許多次一樣,垂首坐在窗前,執筆在畫東西。

醫塵雪到了近處,司故淵便擡眼望向他,似是聽見了腳步聲。

“在等我麽?”

醫塵雪尾音微揚,心情十分不錯。

他此前幾次來,這人明明早就發現了他,卻總是做着自己的事,并不會在他還沒出聲時就擡了頭看他。

今日是頭一遭。

司故淵擱了筆,桌案上紙人的眉眼才畫了一半,并未畫全。他說:“等我的謝禮。”

“啊。”醫塵雪曲着食指抵在唇上,很輕地驚叫一聲,“我忘了這回事了。”

他一臉愧色,眼尾卻有笑意:“對不住啊司故淵。”

司故淵盯着他,視線往他身後瞥了一眼,而後擡眼看他:“我聞到了。”

一眼被看穿,醫塵雪失落一瞬,将那兩壇酒放到了窗臺上,邊抱怨着:“我明明都封得很嚴實了。”

他話音還沒完全落下,視線便與司故淵的撞在一起。

他愣了一瞬,随即反應過來什麽。

這酒他提了一路都沒聞到味道,眼前這人離得比他還遠,怎麽可能一下就聞出來了?

他疑惑地眯了下眸子,就見司故淵點了下頭說:“嗯,騙你的。”

難得被人反将一軍,醫塵雪有些氣又有些想笑:“司故淵,你們門規裏沒有不許騙人這一條嗎?”

司故淵一臉平靜地看着他:“門規裏還有不許外人擅闖這一條。”

“那你趕我走?”醫塵雪笑起來,“司故淵,我若是擅闖的外人,你算不算是幫兇?”

眼見着司故淵擰了眉,醫塵雪更加放肆起來,他拎着那兩壇酒往後退了幾步,冷白月光和昏黃燭光同時落在他身上,襯得他整個人都很明亮鮮活。

“既然不能擅闖,那就勞駕這位道長,出來與我共飲吧。”

司故淵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又落在他帶笑的唇上,過了沒多久,竟真的直起身,翻窗走了出來。

醫塵雪沒想到他會真的出來,有一瞬的愣神,而後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們不是第一次攀上檐梁,上去時司故淵還拉了他一把。

兩個人坐在檐脊上,手裏都端了一杯酒,司故淵的那杯還沒碰上唇,醫塵雪這杯就已經空了。

酒杯離唇的瞬間,醫塵雪餘光瞥見翹起的檐角上有一排吻獸。

中間隔着個人,他下意識後仰,想去看那些吻獸的模樣。

但還沒看到被擋着的那幾只吻獸,撐着檐脊的後掌滑了一下,他失了重心,整個人都往後栽去。

一只手在這時扣住了他的後腰,将他往另一個方向帶了一下。

兩個人的距離被拉得極近。動作間,醫塵雪手裏的酒杯順着青瓦滾了下去,摔傾在地。

也許是月光醉人,醫塵雪在聽到聲響時清醒了一瞬,說出的話卻沒有過腦子。

他手還抓着司故淵的臂彎,視線在那杯沒喝過的酒上短暫停了下,又擡眼看向司故淵:“你還沒喝。”

司故淵“嗯”了聲。

醫塵雪又說:“我喝了。”

“嗯。”司故淵半垂着眼,拇指指腹在他唇上摩挲了一下,“濕的。”

醫塵雪眸光動了下,在對方唇貼上來的瞬間手指收緊了些,但沒退開。

良久,雙方鼻尖相抵,氣息纏綿在一起時,他才聽見司故淵沉聲說了一句:“雲仙樓的。”

酒香漫在唇齒間,醫塵雪垂着眸子,應了一聲:“嗯……”

作者有話說:

回憶應該會有一點——————點長~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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