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永州土産
這日清早,清漪來到佩蘭院,将院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個遍。院子裏的犄角旮旯裏常年積滿了灰塵,難以被清除,被清漪仔仔細細地擦幹淨了。巧樟怎麽都勸阻不住。
“清娘,這些髒活,何必親自動手呢?”
“雁翁回來了,我心裏高興,也不知道做些什麽好,就想着打掃下院子,讓他們住得幹淨些,你看,我清掃初來好多灰塵。”說罷,揚了揚手中的白抹布。自從驚寒讓清漪跟譚氏和羅氏多加親近之後,清漪便屢獻殷勤于佩蘭院和頤年苑。
巧荇路過見了,用手摸了摸窗欄,“清娘,你屬狗嗎?”
清漪在心裏算了一下,屬狗的話,今年就是十二周歲,可自己今年幾歲呢?如果回答說不知道,不免又被笑話一番。想到葇兮今年十一歲,與自己身量相當,于是朝巧荇笑道,“不,我屬羊。”
“我見這院子被你這麽一打掃,跟狗舔過似的,還以為你屬狗!”
“多謝誇獎。”清漪伸手用袖子擦了擦汗。
巧荇冷哼了一聲,覺得無趣,正欲走開,不料卻被譚氏叫住。“跟誰學的規矩,這般沒大沒小,目無尊卑,這個月的月錢你就別要了,收拾一下滾出府去!”
巧樟奪了清漪手中的抹布,“清娘,難為你一片孝心了,快些回去梳洗一番,該去給老太太請安了。”
衆人來到頤年苑,老太太仍然給足了清漪臉色。
“娘,這次三郎平安歸來,多虧了清漪向何郎中求助。”譚氏縱然覺得清漪有諸多不是,但也不能因此無視清漪的功勞。”
“我就沒見過這麽傻的孩子,在生人面前開這麽大的口,白白丢了我們雁府的臉面。”
“祖母,何郎中既然答應幫忙,又怎會記着清漪的失禮之處?爹爹人回來了,可比面子重要!”自從清漪出現了,不僅解了驚寒多年的郁結,還讓父親沉冤得雪,而且,還從此跟門生遍布的楚國舊相攀上了關系,在驚寒的心目中,清漪如一顆福星。
這次翻案,雁州府尹批了一千兩銀子給雁府作為補償,譚氏提議将這些銀子盡數記在清漪名下。雁府不缺這些錢,羅老太太也就沒有反對。
經此事後,譚氏對清漪的态度轉變了一些。這個孩子既然是自己兒子喜歡的,将來定是要與自己朝夕相對,既然如此,何不多加教導。看得出來,她飽讀詩書,腦袋定然也不會太笨。本想讓她與伶牙俐齒的笑敏多相處一下,不過這孩子卻不太喜歡去找笑敏,反而三番四次去找葇兮談詩論道,看來文靜的人多半也喜歡與同樣文靜的人相處。葇兮雖也是個聰明的孩子,身上多多少少有些貧民的劣根性,自己與她非親非故的,不宜多加教導,只管好吃好喝地待着,也不負當年她姨母對驚寒的恩情。對了,大嫂家的祁綠也是個知書達理的孩子,人也喜靜,想來會與清漪投緣,她比葇兮和清漪要大上兩歲,讓清漪多與她親近,也好跟着學點為人處世的道理。
譚氏領着清漪來到大嫂陽氏居住的芷蘭院,陽氏的侄子陽桓和侄孫女陽琇瑩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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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桓約莫二十八九歲,生得面龐白淨,俨然一副俊俏書生的模樣。他是個飽讀詩書的秀才,在州衙裏任文職。他上次見過清漪,見她小小年紀,下筆卻有名家的風範,于是與她相談甚久。她對某些詩詞的見解,甚至超過了自己,他曾對譚氏道,這個女孩将來定是個了不起的。
“小清漪,雁家的女狀元,我們又見面了。”
清漪正愁眼前這兩個陌生的面孔怎麽稱呼,忽聽見那男子喚自己小狀元,已然想起上次與他探讨詩詞的場景,于是上前盈盈一禮,“陽三叔萬福。”
譚氏和陽氏臉色俱是一變,十歲出頭的陽琇瑩秀眉一挑,上前翻了個白眼,也行了一禮,朗聲道:“見過二嬸子!”
清漪再怎麽和驚寒兩廂情悅,到底是還沒過門的,怎麽能叫人家二嬸子。陽氏心想,這個侄孫女也太記仇了。
這下輪到清漪臉色大變了,原來自己竟然叫錯了輩分,當下正想着怎麽圓回來,陽桓已經岔過去了,“聞得雁三叔從潭州回來,小侄正要前去拜訪。聽說這次多虧了清漪,這個妹妹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令侄有心了,我先在此謝過。這次寒哥途徑永州,帶回來不少土産,我正要請大嫂和侄女去嘗嘗,好侄子,也給嬸嬸個面子,過去我那吃個飯。”
衆人來到膳廳。
飯間,陽桓問道:“雁乙兄,此去你在永州逗留了一日,可都有什麽收獲?”
“回陽三兄,永州及毗鄰道州一帶,土産甚多,以雪蘿蔔、異蛇酒、香妃竹、牛屎酒、茶油、曲米魚和香米最為盛名,皆可薦為貢品。”
陽桓嘆了一口氣,“如今朝廷動蕩紛亂,楚國覆滅後,本以為南唐李氏會取而代之,不曾想譚言又擊敗了南唐軍,今年竟然又換了王逵掌權。我們還是得看準風向,不然‘貢’錯了人,後果不堪設想。這些都是過客,我們再等等看,先不要擇主。”為衙門官員,自然深知其中曲折。
當年,雁府就是沒看好風向,間接導致了雁叔沅的十年刑獄之災。
驚寒問道:“那我們可否囤積這些物品,拿來雁州販賣?”
陽桓回道:“你這幾日去雁州城四處看看,是否已有商人搶占了先機。”
葇兮就是永州人,這些東西她最有話語權,“永州乃不毛之地,外人鮮有問津,若不是子厚先生貶谪至此,只怕我們那裏還是窮山惡水,其實這些土産,也就在當地鄉鎮有一些名氣,就連臨近縣邑,都沒什麽人聽過。”
此時,仆人端上來晚飯,一應碗筷,皆已換新。竹碗、竹筷、竹碟、竹勺、竹杯。譚氏仔細看了幾眼,甚是喜歡,盛放菜肴所用之竹碟是用竹根部最粗那節所刨而成,盛放糍粑所用之竹碟卻是用竹條交互編織而成。拿起勺子一看,只見那勺子上镂刻了一片竹葉。
說罷,衆人開始進餐。掃了一眼桌子,九個菜中,有五個是魚,清蒸鲫魚,紅燒鯉魚,油酥白條魚,曲米魚,大頭魚豆腐湯。葇兮犯難了,每年過年別人家都是吃肉,自己家卻只能吃魚,還是最便宜的鯉魚,現在她一看見魚就想起一幕幕辛酸往事,就沒了胃口。
譚氏嘗了幾口米飯,“我兒有心了,這香米香氣襲人,軟糯可口。”
“這香米可不好買,只産于永州某一偏遠山村,就連鄰村也不曾有。聽人說,曾有人在其他地方嘗試種植,所産之米竟香味全無。”驚寒忿忿地說道:“我花了五兩銀子,統共就買來十斤米。窮山惡水出刁民,漫天要價,十兩銀子夠吃一年的飯了。”
葇兮心中一澀,她爹爹途徑江華郡發現了這種香米。江奉宣曾試圖在祁陽推廣種植,發現所産之米只有當年有香味,到了第二年,就成了普通的稻米。他說,這種米極為難得,比尋常稻谷貴出百倍,想來驚寒花的五兩銀子也并不算冤枉。
這些話是從奉氏口中輾轉聽到的,奉氏說得雲淡風輕,目光中沒有半點對往昔生活的追念,不知是怎樣的棱角,磨滅了她所有的驕傲。葇兮嚼着香氣襲人的米飯,心頭雖有諸事萦繞,眼中還是有一瀉千裏的驚喜,這米飯——真真是太好吃了。
“這油酥白條魚所用之油,就是茶油?”陽桓聞着白條魚的香味不同于普通油料,有一股獨特的植物氣息。
“正是,這茶油可是寶物。永州人用茶籽榨油,殘渣壓成茶餅,聽當地人說,他們冬天便是靠這茶餅取暖,比木炭還好使。當地人還用茶餅沐浴,娘子們則用茶油擦臉。”
琇瑩如今正是愛美的年紀,一聽這話瞬間有了興致,“茶餅沐浴和茶油擦臉,可有什麽說法?”
“琇瑩,你看看你葇兮姑母,她這樣好氣色,烏發如墨,膚光勝雪,便知這茶餅好過皂角,茶油勝過玉顏膏。”笑敏人如其名,言語之間,笑逐顏開。
葇兮道:“笑敏謬贊了。”她對自己的容貌一向頗為自卑,不喜被人評價,此刻只得岔開話題道:“這茶油還被用來止癢消腫,凡蚊蟲叮咬、擦傷摔傷、皮膚皲裂,都能用茶油擦拭。”
“阿娘一向喜歡吃魚,這曲米魚也是永州土産,阿娘一定喜歡。”說罷,驚寒替譚氏夾了一塊。
譚氏吃了一口,雙目笑逐顏開,驚寒笑道:“阿娘平常一向不怒自威,如今吃了幾塊曲米魚,竟如此失态,幾十年的威嚴全沒了。”
飯後,仆人便送來飯後點心和果馔,糖拌雪蘿蔔,油炸香芋,還有一截鮮竹。驚寒拿過那截竹子,擰開蓋子,倒出一杯黑糊狀之物,譚氏拿到鼻前一聞,香氣撲鼻而來,喝了一口,“這酒醇香甘甜,回味無窮,婦女也能飲用,妙哉!”
香芋也是用了茶油所炸,譚氏道:“這炸芋頭條吃起來,還真跟雁州芋頭有點差別。”
葇兮道:“聽說這芋頭是別處引進而來,各地氣候不一,土壤成分千差萬別,所長之物,自然味道不同。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大抵也是這個道理。”
葇兮說罷,并未有人接話,自是有些尴尬。倒是陽桓覺出來這個女孩子的窘迫,稱贊道:“雁府的女孩子個個都了不得,敏娘伶牙俐齒,頗有相如遺風;清娘飽讀詩書,能與東晉才女謝令姜相提并論;而葇娘,簡直是一本活的百科全書,猶如北魏賈思勰。”
笑敏回道:“依我看,我們這一輩中,祁綠姊姊才是最拔尖的,我們三個頂多是國使、才女和農官,而祁綠姊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言一行頗得大家稱贊,是雁州城家家戶戶用來教育子女的模板,想來有前朝長孫皇後也不過就是如此,如今正值改朝換代年間,我一向看人很準,祁綠姊姊有鳳凰命格。”
祁綠只是笑笑,“敏娘的姓氏真是妙,譚笑敏,談——笑——敏!”
另一盤竹碟,則盛放着雪蘿蔔,譚氏一向不喜歡吃蘿蔔,故而遲疑了片刻,驚寒道:“這雪蘿蔔清脆爽口,可直接食用。”
其他人更是贊不絕口。
譚氏便嘗了一塊,果真覺得與衆不同,“對于我這個不愛吃蘿蔔的人,難得這味道尚能入口。”
驚寒側頭跟奉氏道:“何郎中被貶黜至永州後,說這雪蘿蔔極好,後來鄉民們知道了,便争相種植。”
什麽何郎中?明明是——江執筆才對。葇兮之前對何郎中生出來的好感,此時已然消退了大半。
笑敏道:“何郎中名諱“樰”,跟蘿蔔的名字同音,他自然說這蘿蔔好。”
譚氏道:“之前只覺得永州窮鄉僻壤,沒想到山野之中,土産如此奇特,我兒這次游歷,大有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