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四封信

第1章 第四封信

喻晗一根煙沒抽完就進來了,外面冷得厲害。

譚芬在收拾桌子,喻見生正試圖爬起來,身體晃蕩東搖西晃的。

譚芬搖搖頭:“躺着吧。都站不穩了還端呢,別給我盤子摔了。”

喻晗上前和母親一起收拾餐桌,用保鮮膜把菜都罩起來放進冰箱。

他主動接了洗碗的活,洗完譚芬就接過用淨水沖幹淨,兩人配合起來速度也挺快。

“挺娴熟啊。”

“我不做飯,總要會洗個碗。”

“不是說有阿姨?”

“他工作忙,經常出差,但平時在家的時候他都自己做飯,阿姨只負責早晚來搞下衛生。”

喻晗沒兩年就意識到了,其實賀平秋很喜歡和他做一些尋常伴侶會在一起做的事,感受人間煙火氣。

比如做飯、洗碗,一起弄些小家務。

所以大多節日期間,喻晗會讓阿姨放假回去陪家人,而後偌大的房子就他和賀平秋兩人,賀平秋做飯,他就在旁邊打打下手,再趁人不注意偷吃幾口。

吃完飯後,通常都是喻晗洗碗,賀平秋默不作聲地在一旁幫忙沖水。

但也有例外,如果有什麽事吵架生氣了,賀平秋就會一聲不吭地一個人去把碗洗了,喻晗上前幫忙他都直接繞過,當看不見。

譚芬将最後一個碗收進櫃子裏:“小區後面有條河,河兩邊能集中放煙花,要不要下去看看?”

“行啊。”母親說什麽喻晗都應好,“爸還走得動道嗎?”

“不帶他,就咱倆。”

“那等我一下。”

喻晗去卧室搗鼓了會兒,才穿上大衣跟譚芬出門。

小區裏彌漫着一股硝煙的氣息,不算好聞,但置身其中就感覺很熱鬧、很有氛圍。他們朝着硝煙味最濃烈的地方走去,步伐随意而緩慢。

他們聊着家常,說起哪個親戚賭錢出事了,誰家孩子結婚娃都抱倆了,誰誰又離婚了,誰誰家大過年的都不安穩,夫妻倆打得天翻地覆。

這樣一聽,好像這世上幸福的家庭才是少之又少的,多是被生活的苦澀無奈纏繞,命運不饒人。

“所以那天我問你爸,你跟晗晗置氣這麽久是想要什麽結果?想他離婚,想讓他按照你的想法找個女人結婚生子?可是他要是沒法喜歡女孩,那人女孩不無辜嗎,人女孩又怎麽辦呢?結婚了也是要吵的、要鬧的,沒有一天安寧日子的。”

“我說你要是真離了找個女人,是要苦三個人的,如果有孩子了可能還要苦孩子。”

“你爸聽着不說話。”

“但我知道他聽進去了。”

喻晗輕輕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去:“媽,謝謝啊。”

“謝我什麽啊?瞎客氣。”譚芬提起臂彎,拍拍喻晗的手,“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沒有人比我更希望你開心。”

“能找一個自己中意的結婚過一輩子挺不容易的,比我們那時候好多了。”

“你以前想過跟爸離婚嗎?”

“想,怎麽不想。”譚芬說,“我有段時間天天想,我看他下班一回來鞋子一扔襪子亂飛躺沙發上我想離婚,我看擱那喊老婆我餓了我想離婚,我看他把七八歲的你打得嗷嗷叫也想離婚。”

“可我們跟你們不一樣,我們身在新時代,可這骨子裏啊這靈魂還在舊時代,沒得選。”

“但還好你爸這些年改了很多,所以我又想着,這日子也不是不能過。”

“你也不要恨你爸……他是愛你的。”這句話多少夾雜着一些愧疚與嘆息。

在譚芬的視角裏,就是兒子獨自一人與愛人站在一起,抵抗世俗的眼光堅守七年,而他們做父母的卻把孩子拒之門外,直到孩子的愛人死去他們才開始接納,但已經晚了。

譚芬想着,如果孩子怨他們、恨他們,那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從來沒因為這七年怪過你們。”喻晗聲音很輕,像在對譚芬說,又像在對自己說,“你們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喻晗怨過喻見生,不過不是因為這七年,而是因為長大過程中一些瑣碎的、他自己都無法具體描述的一些細節。

比如只要他“做錯”事了,喻見生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他,比如總是對他做出承諾又食言,比如知道他跟一個男人結婚後的第一句話是“我怎麽生出你這麽一個變态”。

但喻晗也是愛喻見生的。

人的愛恨本就不沖突,也很難說清。

就像喻見生雖然有上面的種種不好,但是在要說喻見生不愛他嗎?那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小時候在鄉下發燒糊塗了,他爸會在夜晚抱着他走雨後的泥濘小路走七八公裏去城裏求醫,會在他攀爬摩托摔倒時毫不猶豫地把他護在身下,自己腰被摩托砸得落下老毛病,也會在長大後跟他說如果生病了一定要告訴家裏,就算傾家蕩産負債累累也會救他,再多的錢跟他的命比都不算什麽。

但喻見生的愛,也會在瞬間被“兒子是個同性戀”颠覆。

人之間的愛恨真的太複雜,三言兩語難說清。

像他爸。

像賀平秋。

河兩岸的硝煙味太重了,不過煙花确實很漂亮,一些有錢人還會花錢買幾千幾萬的煙花,專門拿到這邊放,從傍晚開始天空就沒暗過。

喻晗如今也算個有錢人,托賀平秋的福。

他錄了個視頻,發給“每天都想打一頓”:好看。

然後收起手機,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紅包來:“除夕快樂。”

譚芬哎呦一聲:“給我什麽紅包?”

“藏好啊,沒給爸準備。”喻晗玩笑道,“你們現在年紀大了,別總想着省錢,該吃吃該花花,每年都要體檢,身體最重要,日子怎麽快活怎麽來,別委屈自己。”

紅包裏其實沒現金,只有一張卡,喻晗在裏面放了十萬塊錢,多了他爸媽肯定想方設法地還回來,也不會花。

“那确實得藏好。”譚芬聲音也跟着小了,眼眶有點紅。

喻晗不想煽情,他玩笑道:“您現在要是想跟爸離婚,我也支持。”

“這話給你爸聽到又得揍你。”譚芬眼淚頓時憋回去了,笑罵道,“不過他怕是打不過你喽。”

笑着笑着笑意就淡了,她從兜裏掏出了兩個紅包,拍拍喻晗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我都三十多了……”

“三十多也還是我孩。”

喻晗笑笑:“另一個是爸的啊?怎麽不自己給我——”

“不是。”譚芬說,“本來按照禮節,第一次見面應該要給見面禮的,但你們都結婚了,我和你爸就想着跳過這環節吧,直接給改口費。”

喻晗繼續維持着笑意。

“結果就你回來了……這改口費也沒人可給了。”譚芬跳過這句,“但我今天一想,人都已經走了,如果還得不到父母的理解,得多難受啊?”

“所以你替小賀收着吧。”

“我和你爸就當多了個早逝的兒子。”譚芬抓握着喻晗的手,向前走,“你哪天要是空了呢,也可以帶我們去看看他。”

“好。”喻晗收下,聲音有些啞。

“能不能和媽說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喻晗一時沒出聲,周圍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熱熱鬧鬧的,有父母和孩子,有依偎在一起的小情侶,有結伴而行的朋友兄弟姐妹,有新婚的小夫妻。

平日裏大家都是獨立的個體,但在節日時都冠予了其它身份——

是另一個人的父母、另一個人的孩子、另一個人的愛人。

喻晗脫離了孩子的身份,做了七年賀平秋的愛人。

在這個新年,他的身份又倒置回了七年前。

一簇煙花炸在半空,夜晚都變得絢爛了。

“他不喝酒,因為結婚戒了煙……後面只偶爾抽兩根。”

“也很有才華,工作認真,不貪財,不勢利,不跟垃圾堆同流合污——”

喻晗頓了頓,委婉道:“還很顧家,會主動遠離外面的花花草草,工作之外就是家庭,做的飯很好吃,信守承諾,會把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放在心上……”

包括氣話。

“這麽好啊。”

好嗎?

挺差勁的。

一個精神不穩定、占有欲強到病态就能擊敗上面的所有優點。

“還有……他的世界只有我。”

喻晗知道譚芬不能理解這句話的份量。

賀平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全部的愛恨全部的喜怒都傾注在了喻晗身上,所以才會痛苦會偏執到瘋狂。

而在這個即将來到的新年裏,賀平秋将喻晗的愛人位置空置了出來,還予喻晗自由。

譚芬覺得不好:“那他要吃虧的呀,萬一哪天你對不起他了,這孩子要受不了的。”

喻晗垂眸,嗯啊了聲。

譚芬又說:“好像很多人不喜歡小賀啊。”

喻晗立刻反應過來,無奈道:“媽,你上網查了?”

“不是不是。”譚芬解釋說,“上午做血透的時候念叨了下小賀的名字,被護士小姑娘聽到了,我經常跟她唠嗑,她就問我是不是也喜歡這個導演。”

譚芬一開始以為是重名,可聽護士一說這導演三個月前去世了,她心裏就咯噔一聲——對上了不是。

她讓護士幫忙在手機上搜這個導演的信息,卻看到很多不好的言論。

喻晗不跟父母說賀平秋的身份就是怕這個,說難聽些,有時候的互聯網就是個巨大的糞坑,好的壞的都能往裏倒。

惡評見多了,雙眼就會被蒙蔽。

雖然賀平秋陰郁善變、控制狂、占有欲爆表,但這些都只針對喻晗,他面對工作面對大衆并沒有做錯任何事,不該遭受那麽多的惡言惡語。

“網上就是這樣的,這些人罵他不是因為他有問題,就是想罵想宣洩心裏的戾氣,有些還是競争對手雇人刷的惡評。”

“所以媽你少看,看多了心情不好。”

“我知道,我不信。我們血透室的小護士都挺喜歡他,媽有判斷。”譚芬笑了笑,“能讓我兒子偷戶口本也要結婚、七年了還這麽護着,想來肯定是很好的人。”

一道道煙花聲在耳邊炸響,喻晗看着天空:“也有不好的地方。”

“那你願意受着嘛。”譚芬通情達理,“人無完人,很正常。”

願意受着嗎?

确實是願意的。

這七年,喻晗時常被氣到腦袋發懵、被逼到忍無可忍,但最多也只是生氣、無奈,最後依舊包容,且從未想過離開。

只是因為恩情嗎。

報恩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且無怨無悔嗎?

但思考太累了。

喻晗放空大腦,不再去想。

“媽知道你不好受。”遲疑後,譚芬還是将心裏話說出了口,“你要是想傾訴想哭,我和你爸都在呢。你要是不想告訴你爸,就跟我說說也行。”

“媽。”

“嗯?”

“其實他去世到現在,我都沒哭過。”

譚芬愣了下。

“我哭不出來。”

“……啊。”

譚芬心裏咯噔一下,不知怎的想起來自家小妹,因為不結婚的事和喻晗外公外婆關系鬧得很僵。

大概十年前,她們共同的父母去世,五十歲的小妹在葬禮上一臉冷漠,一句話不說。

所有人都說小妹狠心、絕情,簡直就是白眼狼。

譚芬當時心裏也有點怨的,直到有一次,她發現在老兩口家裝的監控發出了陌生人闖入的警報。

監控是她在老兩口生前裝的,方便她随時查看情況,以防老人在家摔倒了都沒人知道。老兩口去世後監控也沒拆,一直留在了老房子裏,平時沒人去住。

所以突如其來的警報讓她以為是遭小偷了,就趕緊打開監控并招呼喻見生報警。

然而誰都沒想到,他們會在監控視頻裏看見小妹。

小妹抱着爸媽穿過的衣服,呆呆地坐在老母親經常睡的搖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傍晚,她看着窗外透進牆壁的夕陽,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葬禮上一滴眼淚都沒掉的小妹在兩個月後,出現在父母空蕩蕩的房子裏哭得渾身發抖、撕心裂肺。

一直到今天,小妹都還保留着兩老人用過的東西。

事後譚芬和老喻感嘆,不哭不代表就不傷心,能及時哭出來的,也往往都能從痛苦中走出來。

“晗晗……”

“我有點恨他了。”

喻晗的聲音被炸響的煙花覆蓋,空氣中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

但譚芬還是聽清了。

作為母親,這一瞬間她心裏溢滿了心酸與茫然。

這孩子後半生要怎麽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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