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六封信
第1章 第六封信
喻晗自認不算什麽幸運兒,不至于随便一個預約就能得到插隊的榮幸。
這種情況下只有一種可能,這醫生在某人某處聽說過他的名字,所以看到他的預約才破例。
對于這句“你見過他嗎”,朝幸業沒有直接回答。
他起身去到咖啡機前擺弄起來,喻晗也沒催促,站起身走到窗邊,安靜地看着窗外風景。
朝幸業說: “我沖咖啡的技術很将就。”
喻晗聽到一陣短促的水流聲,應該是熱水沖泡咖啡粉的聲音。
“但他說,如果我們有機會見面,就替他沖一杯咖啡給你。”
“……”
喻晗一顫,平靜的表情終于露出一絲裂痕,指尖抖得不像話。
泡杯咖啡做什麽
以為就像過去無數次吵架冷戰後一樣,泡杯咖啡就能求和,得到原諒嗎
可原諒的前提是錯誤可以挽回,而這次無法挽回。
喻晗原諒不了。
永遠原諒不了。
他盡力調整呼吸,盯着窗外枝頭上的鳥雀看了很久之後才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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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回沙發上,無視了桌上的咖啡: “他在您這治療了多久”
朝幸業說: “不久,七天,連續七天。”
喻晗: “是從11月7號開始”
朝幸業: “是。”
喻晗深深地抽了口氣,仰着頭說: “那您這業務能力不太行啊,他連續來了七天,卻在……”
他的聲音有點發抖,險些沒說下去: “……卻在第八天自殺了。”
朝幸業并不生氣: “你想聽實話嗎”
喻晗: “不然”
“他來我這裏并不是為了自救。”
“那是為什麽”
朝幸業嘆了口氣,似乎對喻晗的追問感到無可奈何。
“理論上,這是病人的隐私。”
“死人沒有隐私,何況我是他丈夫。”喻晗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氣氛沉默下來,朝幸業摩挲着茶杯口,似乎在思考怎麽開口。
“他是突然找到我的,也許是經人介紹,也許是湊巧,總之他沒有說。本來沒有預約的情況下我不會待見任何病人,奈何他使用了鈔能力。”
“誰會拒絕錢呢”
喻晗神經繃得很緊,生怕一松懈,有些情緒就會決堤。
朝幸業道: “他和我說得不多,甚至沒用真名,每次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風衣,戴着黑色口罩,我從沒見過他口罩下的樣子,只知道他的右腿是假肢。”
喻晗閉了閉眼,腦子裏幾乎立刻模拟出了賀平秋走進這裏的模樣。
他應該是陰郁的,冷漠的,即便面對醫生,也将自己牢牢地封在蚌殼裏,不肯吐出一點真材實料。
朝幸業回憶道: “當時我問他,既然五年前就檢查出了重度抑郁和焦慮,為什麽現在才想治療,是有什麽契機嗎”
喻晗都能聽到自己吸氣時,因顫抖在喉腔裏發出的嗡嗡回音。
“他怎麽說”
“他說,他準備好去死了。”
喻晗一時做出沒有反應,窗外的風拂過,将他的睫毛吹得打顫。
那天的雨很大。
面對診室裏陌生又封閉的病人,朝幸業久違地感覺頭疼。這是對方第二次來了,昨天在這裏坐了一天,一句跟自己有關的事都沒說。
“你喜歡下雨”
“嗯。”病人這次竟然開口了, “一到下雨,他就會來到我身邊,有時候是和我一起看書,有時候是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影。”
“他是你的”
病人好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很久以後才輕聲道: “一個被我強求了七年的人。”
“可聽你描述,他不像是被強求的表現。”
“他演技很好,以前做過群演。”病人說, “我有時候也會被迷惑,覺得他好像真的愛我。”
“他為什麽要演”朝幸業盡可能引導。
“因為他欠我的。”
“你為什麽這麽覺得”
“不是我這麽覺得,是他覺得自己欠我。”
朝幸業将窗戶打開了一點,讓雨聲透進室內。
“如果他在演,不用特地挑雨天。”朝幸業勸解道, “也許這會兒他就在想你。”
“不會的,沒有我在他只會感到輕松。”病人油鹽不進, “是因為一到雨天,我不存在的腿就會很痛。”
朝幸業看見病人捋起褲腳,短暫地露了一下自己的“鋼筋鐵骨”。
病人說: “這條腿是我們一起出車禍後截掉的,他認為自己有責任……他很愧疚。”
朝幸業并不這麽覺得: “你知道嗎其實有時候,愧疚,愛與責任不必分的那麽清楚,人是很難純粹的,毫無原因去愛一個人的,想讓愧疚與責任持續七年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
可沙發上的病人毫無反應,死氣沉沉。
“你很悲觀,這樣多久了”
“不是悲觀,是事實。”臨了,病人又低聲道, “五年,也許更久一點。”
朝幸業覺得他簡直就像個算盤,撥一下才能動一下。
他問: “你之前看過醫生嗎”
“嗯。”
“醫生怎麽說”
“重度抑郁,焦慮,邊緣型人格障礙,伴随睡眠障礙和輕度強迫症。”病人不以為意, “他太誇張了。”
“……也許并不誇張,你有吃藥嗎”
朝幸業看見對方微微搖頭,他問: “是一次都沒吃過,還是吃過但又自己斷藥了”
朝幸業沒有得到回複,或許是病人覺得他問得太多。
但從病人已經十分習慣自己負面情緒的态度上來看,大概率是從沒吃過藥。
一個有點自我,同時自我認同感又比較低的病人。
很矛盾。
“既然這麽久了,為什麽昨天會想到來這裏呢”朝幸業問得更具體了些, “是有什麽契機嗎”
這次的沉默格外久,窗外雨聲陣陣,淅淅瀝瀝地聽着很舒服。
對方說: “我準備好去死了。”
朝幸業沒想到是這個答案。
病人垂眸,低聲說: “之前準備過很多次,但沒有舍得……他演得太真了。”
他會在拿着刀切菜的時候走神,想象刀刺進心髒的感覺,會在落地窗做愛時,恍惚地想象和懷裏人一起跌下高樓的場景,也會在坐車時冷靜考慮,如果當初車禍後他直接死掉就好了。
這些想法無孔不入,充斥着在生活中的每一個瞬間。
但他從來沒有自殘過。
他殘肢的截面已經夠惡心了,不想再增添新的醜陋。如果有一天他要傷害自己,那必然一擊斃命。
“有好好和他聊聊嗎”
“不想聊,我沒法分辨他話裏的真假。”病人想了想說, “……也沒有必要了。”
朝幸業雖然覺得這次的病人很棘手,但還是本着收了錢就要負責的态度,努力去挽救。
他天真以為這位病人能找到自己,說明死的決心還不夠堅定,還有治愈的機會。
“但你找到了我,說明還是有其他想法的,死亡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沒有。”病人說, “我還是需要去死,只是我還想帶着他一起死。”
“……”
朝幸業的頭更疼了,他現在面對的不止是一個病人,還是一個有犯罪想法的偏執狂。
他沒說什麽“不能犯罪”這種毫無意義的話,一個準備去死的人根本不會在乎這些。
“和他相處的時候通常會帶給你什麽感覺”
“安心,快樂,空虛,痛苦……大多數時候都痛苦。”
這些形容詞未免有點相互矛盾,但這就是他的內心。
他每天都在經歷這些,和對方通話聊天的時候,親熱缱绻的時候,都會感到短暫的愉悅,但到事後,激素水平快速降低,随之而來的就是濃烈的空虛與痛苦。
他的大腦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他得到對方的前提是挾恩圖報。
他從不曾真的擁有。
“很多時候,人的痛苦根源都來自身邊的人,有時候放手可能更能讓自己輕松。”
“我已經在放手了。”
朝幸業心口一跳,意識到病人說的放手是自己去死。
“我的意思是,有沒有想過和他分開,換一個新的環境生活如果他不是救贖你的良藥,就最好讓他遠離你的生活。”
“我做不到。”除非他死。
“……”
“昨晚我們做愛的時候,我掐住了他的脖子。”病人的聲音很低,也很緩慢,伴随着雨聲顯得格外壓抑: “他就算快窒息了,也沒有反抗。”
朝幸業問: “你希望他反抗嗎”
病人卻答非所問: “我知道,如果告訴他我要死了,讓他陪我一起去死,他會同意的。”
“但你沒有這麽做。”
“我不能這麽做。”
直到此刻,病人臉上才浮現出一抹痛苦的掙紮,聲音裏滿是瘋狂的味道,卻又被理智撕扯着,此消彼長。
這一刻,朝幸業終于知道了他來自己診室的目的。
“我計劃六天後死去。”
“但接下來,我不能長時間待在家裏,我會控制不住,就像昨晚一樣,會試圖殺死他。”
“但我不能這麽做。”病人安靜道, “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朝幸業深深地吸了口氣: “那你需要我做什麽呢”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已經轉化為了噼裏啪啦的暴雨,雨珠砸在窗臺上,濺入室內,平添幾分涼意。
這位陌生的病人擡眸,黑沉的眼底毫無光亮: “你只需要在我每天回家之前,扼殺我想殺死他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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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救不了他,他對死亡已經抱着勢在必得的決心。”朝幸業摘下眼鏡擦了擦, “他來我這不是想救自己,是想救你。”
房間再次安靜下來,喻晗聽見了沙沙聲,分辨好久才恍然,好像是雨水落在樹葉上的白噪音。
聽完醫生的回憶,他第一反應竟然是自己今天沒帶傘,而郵局到停車位還有些距離。
賀平秋那天早上應該也沒帶傘出門。
因為沒記錯的話,那天賀平秋晚上回來後,他在對方身上聞到了一股潮濕的味道。
但很奇怪,司機楊知應該會在車裏備傘才對。
是拒絕了司機撐傘來接,然後自己淋着小雨走到了停車場嗎還是在回到家之前,在小雨裏抽了根煙
但那天沒有嗅到煙味。
“喻晗”
“……嗯”
醫生的呼喚制止了喻晗發散的思緒,他回神,和朝幸業對上視線。
這一刻,他才遲鈍地聽到沉悶的一聲重響,是心髒被重錘敲擊的聲音。
但襲來的不是劇痛,而是屍僵一般的麻痹感,以心髒為中心快速席卷全身,以至于他都無法呼吸了。
新年過後的這兩個月裏,喻晗對喘不過氣的狀态已經十分熟悉,但此刻他才感受到,原來喘不過氣的痛苦也有分級。
沒有最苦,只有更苦。
比不加糖的咖啡還更讓人窒息。
這一刻,喻晗感到無與倫比的絕望。
他突然意識到,就算如今的他回到五個月前,也挽救不了賀平秋。
賀平秋的生死并非薛定谔的貓,而是無論哪個時空,哪條時間線都會達成的必死結局。
現實不是童話書,救贖只是古老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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