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再回到院子裏的時候,徐荼就多少有些魂不守舍。
趙重贊太聰明了,他給她的沖擊幾乎是致命的。
那種一想到陳廣傳可能就在幔京酒店的某個角落裏,陰險而竊喜的窺探着她,她甚至覺得自己在臺上的拿腔作調的講話,像是一場笑話。
什麽徐家千金大小姐,不過是末寨險些在十一歲那年嫁為人婦的鄉野丫頭。
她的所有驕傲,所有自負,所有這些年被徐又焉縱容起來的矜貴冷漠,都被瞬時擊碎。
沒有徐家這個罩衣,她就是個小醜。
徐荼的手指幾乎是要嵌入掌心中的。
她第一次産生了一種茫然。
她到底要做些什麽?
去找他們?呵,是不用腦子都可以想到的,陳廣傳呲着凸黃的大牙,喊着她囡囡的惡心模樣。
她那個已經被徹底洗腦,覺得女兒無用的母親一定會流着淚,渴求着她幫幫她的弟弟。
陳望吶?
她不知道,當年那個尚不足門框高大的小男孩,拼盡全力幫助二姐離開時的懵懂天真是否還在?現在是否也要和他的父母一起,認為他姐姐擁有的一切就都是他的。
徐荼想起祁安跟她分開的時候,眼底裏的憤怒和手指尖的慘白,她到現在也不明白,他的憤恨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為什麽明明爺爺病危是一件那麽讓人傷心難過的事情,所有人的重點卻都在旁的東西上。
徐又焉從爺爺屋裏出來,幾乎一眼就看出了徐荼的不對勁。
眼眸裏的空洞和偶爾想起什麽導致的墨瞳收縮,都顯示着她經歷了些什麽。
而且就在剛剛。
“誰找了徐荼?”徐又焉看向申叔,低聲問道。
“趙先生。”申叔說着,又加了一句,“估計說了跟祁安的那個謀劃。”
徐又焉的眼光落在趙重贊的身上,果然看到了他的意氣風發。
想來最近是被逼得很了,怕爺爺突然出現意外,這才出此下策,從徐荼身上入手。
無非就是她的身世,小姑娘到底眼皮子淺,藏不住事的很。
徐又焉長腿一邁,人就走到了徐荼的身邊。
他今天穿得格外不一樣些,是能感受到氣場逼近的,長及腳裸的棗紅色羊毛大衣,這樣挑人的顏色,卻把他襯的越發貴氣。
就是在這全都是人中龍鳳的群體中,也耀眼卓立。
手臂落在徐荼的肩膀上,明顯感覺到她突然的僵硬,不免笑着,“打起精神來,今天有好戲可以看,別丢了我的人。”
徐荼瞬時清醒了幾分。
偏頭去看他,剛想要踮起腳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麽,就看到徐又焉嘴角的笑意和眼底的了然于心。
“我知道,不用胡思亂想,”說着,手指在她的後腦勺不輕不重的彈了一下,是會龇牙咧嘴但不至于叫出聲的力度,“走吧,爺爺等着吶。”
徐荼幾乎要小碎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那句“我知道”,幾乎撫平了她大半的不安。
爺爺的身體每況愈下,每晚五點進食完晚餐後就必須要卧床,所以所謂的團圓飯便被安排在了中午。
據說請了海城特級飯店的大廚親自來掌廚,按照最高家宴的規格進行的烹饪。
申叔是把爺爺推出來的。
人又瘦了些,幹枯的骨架外面只挂了一層薄薄的皮,仿佛風吹一吹就會折斷似的。
眼神渾濁,雖然仍能看出曾經矍铄的光,但到底不似從前,連平穩完整的說完一句話都很難。
想來是應了過年的年景,換了身和徐又焉同色系的棗紅色手繡龍紋錦絲夾襖,但因為膚色已經因為疾病而趨于紫紅色,反而顯得越發單薄。
從徐荼第一次回國到現在,三個月。
當初徐又焉跟她說的時間,也是三個月。
爺爺招了招手,聲音輕,申叔把頭埋下去,聽完了才起身跟大家說:“都坐下吧。”
說着,推着爺爺進了已經被撤掉椅子的主位旁。
“小五坐這裏。”申叔指了指副位說道。
徐荼沒有扭捏坐了過去。
這頓飯吃的安靜。
爺爺只能喝一點營養粥,大家自然不會大範圍的動筷子,幾個長輩本就吃的不多,小輩越發不敢妄動,以至于到了最後,滿滿一桌的頂級料理,只吃了十分之一不到。
爺爺不說話,也沒有人敢出聲,餐桌禮儀到位,餐筷碰及碗盤的聲音都輕。
裴怔不在,大家也沒想着今天會公布什麽,卻沒想到,臨到最後,爺爺突然示意了一下申叔。
申叔立刻了然似的把背後的大屏幕打開,是一段爺爺身體還算硬朗的時候拍攝的視頻。
短袖長褲,像是夏末秋初。
手裏還握着他最喜歡的那柄龍紋白玉煙嘴,帶着他慣有的,讓人捉摸不定的笑意。
“我想等到你們看到這個視頻的時候,我大概已經臨近殘喘,想必這半年你們都過得很辛苦,我這個老頭子壞得很吶,就這麽點東西,還總戲耍着我的孩子們。可這遺囑啊,還是不能給你們看,等我老頭子咽了氣,自然就知道了。也別總想着為難裴律師,或者是知道糊弄不了小四,就去欺負小五。”
“我今天也不是把大家湊在這裏說廢話的,你們以前就說我偏向小五,覺得她這麽個外來的小丫頭為什麽能占着徐家的資源,所以啊,我今天貿然做個決定,小五啊,你既然跟着培恒沒什麽意思,那咱們就不姓徐了。”
瞬時,全場嘩然。
在這種節骨眼上,在徐延國明顯要把大半的遺産給她的時候,竟然要改姓。
這件事情太大了。
而徐荼幾乎是被定在位置上了,她的脊背都在這一瞬間涼了下來。
爺爺的手,在這一刻蹒跚而顫微的,緩慢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粗糙幹癟的手指摩挲過徐荼的指尖,仿佛在告訴她,安心。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震驚和恐慌,那份剛剛趙重贊跟她說完後被撩撥起來的不安,在這一刻繼續放大。
姓回陳是什麽意思?
她太清楚如果解除撫養關系将會意味着什麽,那就是她或許要和親生父母恢複部分關系。
那種恐慌幾乎要把她逼瘋。
她寧可自己變成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也不想再與陳廣傳有任何的交集。
她突然不明白,自己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裏,到底是個什麽角色?
以前她以為自己不過是個工具人,幫爺爺處理很多旁人不方便處理的事情,再後來她覺得自己算是爺爺唯一可以纾解情緒的傾聽者,能把那些海浪滔天的秘密都藏在心裏。
現在,她的眼眸一瞬間落在徐又焉的眼睛上,看到的卻是他眼底的笑意。
仿佛他早就知曉了爺爺會做這樣的事情。
好像關于徐荼的身份,也是他們爺孫兩個博弈的一份子一樣。
這一刻的徐荼充滿着憤恨。
那是她心底裏永遠的痛,為什麽要拿這件事情去做籌碼,去賭,去博!
可眼看着,就在憤怒和委屈險些無法抑制的當口,爺爺突然拉緊了她的手。
聲音雖小,卻努力保持着平和與有力。
面上帶着笑,“小五,你還是咱們家的小五,別擔心,又焉啊,你要好好告訴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徐又焉。
那裏面是不解、震驚和藏不住的竊喜。
大家都想知道,爺爺到底想做什麽。
可徐又焉卻只是嘴角揚了一抹笑,沒有明說,只安撫着大家,“爺爺都說了,小五還是小五,不過是換了個姓氏而已,無妨的。”
而他的目光,直接了當的投向了滿眼帶着憤恨的趙重贊身上。
當真姜還是老的辣,爺爺只怕是早就算計好了,徐荼的身世無法保密的情況下,一定會有人拿來大做文章。
既然有人覺得她名不正言不順,自然就回到原來的地方好了。
可滿桌的人,有身在高位的,有掌一方大權,有怎麽能任兩個小輩在這裏打着謎語似的戲弄大家。
徐存禮第一個拍了桌子,“徐又焉,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徐培恒雖是最小的,但到底比徐又焉長了一輩,徐荼落在他名下的時候就沒有同他商量,如今突然說要改姓,也沒有過問過他的意見,臉色明顯不好,說起話來更是生硬,“我知道自小就不太讨父親的喜歡,但我戶口上進出一人,您也總要告知我一聲。”
而趙重贊,自然是憋不住,雖是沒什麽他說話的餘地,可也在這時候開口,“小五已經成年,這更改姓氏的時候該她自己說了算,爸您這樣做太專斷了吧。”
一時間,幾乎是可以用劍拔弩張來形容的氣氛。
這一刻,徐荼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剛剛還緊繃的情緒剝絲抽繭一般緩緩放松下來。
她偏頭看向徐又焉,他卻是一派的雲淡風輕。
眉眼處帶了好看的笑意,對上徐荼眼眸的時候,還輕挑了一下眉。
果然像他進來之前說的,“今天有好戲可以看,別丢了我的人。”
徐荼低眸輕呼了一口氣,再擡起頭來的時候,握了握爺爺的手。
她雖然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有多少瓜葛,但她應該相信徐又焉和爺爺。
果然就聽到徐又焉笑着開口道:“我想着要給諸位長輩留一點臉面的,若是這樣急着知道。想問一下諸位還記得陳靈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