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銀簪

郢城的冬日來得比錦城早些,一場場秋雨下來後,空出便透着刺骨的涼意,早晚間尤甚。

穆清畏寒,又有些嗜睡,每日晨裏便不大願意起身。起先幾日尚有些提心吊膽,每日聽聞小榻上的窸窣聲後便強撐着将自己拔出被窩,幫襯着宋修遠更衣,收拾小榻上的衣被;後不知是她畏寒的模樣令宋修遠不忍直視,還是宋修遠亦不慣于他人伺候更衣,終是嘆了口氣悠悠道:“我早起慣了夫人若是困極,不必日日陪着我早起。”

穆清見宋修遠不甚在意的模樣,唯恐他一時反悔,忙趁着被窩還熱乎鑽了進去,連同小榻上的衣被都丢給了宋修遠自個兒打理。

十月廿三,朝廷派出使團往涼國而行,由相府大公子周翰随行護衛。周翰本就擔着武職,此番受命不足為奇。倒是使團中有位令人大跌眼鏡的人物——未及弱冠的四皇子姜懷瑾。

穆清于朝中事務不甚了解,又不屑去了解那些官場沉浮,是以未曾多問;只是當她聽聞姜懷瑾被封為出使涼國後,想到的卻是他與柳微瑕合計開的酒鋪子。

宋修遠回朝後複了原職,又接承了周翰于京畿守備營中的事務,便更是忙碌,穆清常常整日整日見不到他。

如此相安無事地過了十幾日,正當穆清信步府中,感慨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之時,她收到了柳微瑕寫給她的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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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捏着柳微瑕的手信,悠悠站在泉茂酒肆外。

柳微瑕一身當垆娘子的打扮,見到穆清,喜道:“姐姐果真來了。”

“妹子傳手書于我,我怎會不來?”穆清微微颔首,笑應道;又見柳微瑕的裝扮,問道:“可是很忙?”

柳微瑕臉頰微微泛紅,搖頭輕聲道:“姐姐随我來。”

待跟着柳微瑕進了屋,穆清将随身的荷包取了出來,從內掏出了幾支素雕銀釵置于桌上:“這幾件首飾是我從母家帶過來的,應無人見過,雖不值太多價錢,但到底容易脫手些,命從人拿去融了便好。妹子這般急着要銀錢,所為何事?”

柳微瑕見穆清,心下覺得瞞着也是無趣,便将自個兒為何從太尉府偷跑出來,又如何跑出來的經歷和盤托出,末了又解釋道:“父親母親從前向來疼寵我,此番卻瞞着将我許給那個不知是何人物的相府大公子,若非那日我偷聽見兄長與父親吵了起來,如今還蒙在鼓裏。”

穆清先是驚詫不堪,待到柳微瑕說完後,微微蹙眉,問道:“于是你便逃出來了?”

“恩。”柳微瑕見穆清神情肅穆,一雙手不停絞着衣襟,道:“姐姐放心,我心中自有計較,出府尋到阿瑾便可,只是近幾日他不在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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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來幾日了?

“……四日。”

“一直宿在這兒?”

“是。”

“如此。日後你又是何打算?”

“出京城,至明州尋阿瑾。他是明州人士,夏家又是明州望族,若到了明州我依舊尋他不得,我便在那兒等他。”“無奈周身銀錢不夠這一路的盤纏,是以才托姐姐來這一趟。”

姜懷瑾随使團出京已有十數日,柳微瑕即便到了明州,也是找不到他的。更何況明州位于江南東道,距京畿路途遙遙,柳微瑕若是跑慣了江湖的仗劍娘子也就罷了,可偏偏是個不曾出過京城的千金姑娘。思索片刻,穆清道:“此法不妥。”

柳微瑕沒想到穆清會反駁自己,一時怔愣:“姐姐這是……?”

“你一人前去,我不安心。”

“姐姐放心,朱安會陪着我。父親兩年前便讓他跟着我了,此人功夫上乘,值得一信。”

穆清仍是搖頭:“除非那朱安是夏公子心腹,不然便是不行。”

“難道我要在這酒肆苦等阿瑾回來?父親母親遲早會查到這兒的。”

穆清将桌上的飾物收起,心中細細較量,“你随我回侯府內小住幾日,若五日後夏公子仍未有消息,我再派府內家人護送你至明州。”

四日。

按照太尉府的能力,不該拖了四日還未查到此處。

穆清猜想柳微瑕出逃,或許本就是柳太尉的默許。且相府同太尉府的婚約卻并非一兩日可成,姜懷瑾離京前應亦有所耳聞。若他對柳微瑕有心,定不會無動于衷,說不準早已布下周全計劃。是以柳微瑕待在京中,應無大礙;反之若是出了京畿,那便真真難以預料了。

***************

陸離近日閑得慌,趁着今日得了厲承的消息,索性便遞了封手書将宋修遠從官署中拔了出來,順道還能在侯府上蹭個飯,若是還能見到宋修遠那位夫人,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陸離的小算盤打得極是如意,只他沒想到自己剛遞出了消息,便被宋修遠連推帶送地攆出了府。

不過,至少在府門前見到了穆清。

宋修遠亦瞧見了穆清,待瞧見她身後的柳微瑕,又有些微疑惑。

待穆清道明緣由後,宋修遠眉頭微蹙,對穆清道:“其餘瑣事先交給海棠,夫人随我來。”又朝着穆清身後的柳微瑕道:“柳娘子見諒,某尚有些雜務。海棠姑姑是府內的管事,柳娘子若有何需要,吩咐她便可。”

柳微瑕頭次見到宋修遠,一時有些被宋修遠身上隐隐的血性震懾,怔愣不言。望着宋修遠同穆清離去的背影,不知該如何做好。

“人都走遠啦,你還瞧着作甚?”身側冷不防冒出個聲音,柳微瑕吓得轉過身,正對上陸離一雙含笑溫潤的眸子。柳微瑕回頭望了望穆清,又瞧了瞧眼前的陸離,吃不準眼前的這位又是京城裏的哪一尊神佛,便只是規規矩矩見了禮,才随着海棠離去。

陸離不禁玩味着方才柳微瑕的神情,又順着柳微瑕向着宋修遠的方向望去,只見宋修遠高大英挺,身姿卓然,自帶一股軍士的之氣,而一旁的穆清雖是一副婀娜玲珑的體态,相較于方才柳微瑕于宋修遠面前的畏懼忌憚,她行在宋修遠身邊卻無一絲拘謹刻意。

陸離突然覺得所謂和親,似也不全是亂點鴛鴦譜。

“今日出門遇着太尉府的小娘子,中秋宴上她曾方便于我,我便趁機邀她來府上小住幾日。”思及宋修遠應還不曉得她緣何與柳微瑕相識,穆清開口解釋道。

言罷突覺身側的宋修遠很是沉默,問道,“你莫不是……嫌我自作主張?”

“怎會。”宋修遠輕言,領着穆清進了書房,“近日我聽聞相府大公子對她甚是有意,周柳兩府應是好事将近。夫人在何處遇上她的?”

穆清看着宋修遠,料想應是瞞他不過,道:“城西泉茂酒肆。”

宋修遠抿唇,椅坐于書案上,盯着穆清道:“我若猜得不錯,柳微瑕應是逃婚出來的;此番太尉府同相府應都炸了鍋。”垂眸看穆清一幅平靜神色,繼續道,“夫人與她是如何碰面的我不知曉,但是夫人帶回來的是個燙手山芋,我倒還是知曉的。”

穆清隐隐覺得宋修遠有些責備于她,偏又覺得自己所做并無什麽錯處,直身擰道:“不錯,柳娘子的确同我道她是逃出府的,但此前相府并未向太尉府過禮,她也算不得逃婚。且她出逃已有四日,若非太尉府本就默許她出府,否則又怎會四日過去都查不出這個小小的泉茂酒肆?”

周翰與柳微瑕的婚事,個中緣由,那日從陸離處聽聞時宋修遠便料到了七八分。柳微瑕的長兄柳盈珏如今是為兵部侍郎,與東宮禦林軍走得頗近,而周翰又在京畿防備營供職,他娶柳微瑕不過是為了柳盈珏手中的那一點兵權。既然他宋修遠能猜到,柳柏安又怎會看不出來?正如同穆清所言,相府同太尉府的這樁親事,太尉府恐并不願意;況且除了太尉府,明裏暗裏不知還有多少人不願京畿守衛與東宮禦林軍落入一家之手,是以不用他宋修遠操心,便有人能讓這樁親事做不成。

穆清見宋修遠依舊是那副神情,猜想他定是當她滿腹的憐憫心無處安放,便好心好意地帶了柳微瑕回來,一時有些郁郁。不過,太尉府的态度到底如何,也不過全是她的猜想而已,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自己大意了些,微微嘆口氣:“如今這個山芋已被我帶到府上了,該如何?”

宋修遠見穆清的神色間似有些示弱與不快,想是自己方才言語太硬,略生尴尬,向穆清遞過去一杯水:“自然留下。”見面穆清微微疑惑,遂又解釋,“柳娘子的兄長于兵部,與東宮走得頗近,夫人可曉得?”

“有所耳聞。”

“東宮太子妃周墨乃是周翰之妹。”

東宮...太子妃......穆清恍然,不等宋修遠再說什麽,便接過話道:“說什麽相府大公子屬意柳娘子,原不過…不過都只是為了東宮二字?”

宋修遠點了點頭:“夫人甚聰穎,一點即透。”起身走到書案後,“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想。相府既然是太子妃的母家,周翰定然會抓緊了東宮這顆大樹;雖還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麽,但集京中兩方兵權于一家,大抵不會是什麽好事。不過既然我能想到這些,老師沒理由瞧不出周翰的用心。老師為官公正,不屑黨争,絕不會讓柳微瑕嫁過去。”

穆清先前的猜測恰似印證柳太尉不屑結黨,也讓宋修遠終于确定周柳兩府的婚事左右是成不了的。她終是放下心來,只是知曉柳微瑕并非是個燙手山芋後卻不知該笑該罵,一時想不明白宋修遠為何不直接将前因後果提出來,只覺得愈發摸不準宋修遠。

大抵是想要搓一搓她這個異國公主的銳氣?

宋修遠回身,從案上抽出一張字條遞給穆清:“這是陸離今日帶來的,也給你瞧瞧。”

穆清接過字條,上書的竟是厲承的生平:“咦?”

“我查這宵小許久了,奈何其人委實狡猾了些,着實費了些功夫。陸離那兒也是至今日才得了紙上消息,卻連人影都沒見着。”

穆清仍着低頭細細浏覽其上文字,頭也不擡便道:“居然是江湖游俠?無怪你費了這許多的功夫。”

“夫人對游俠甚了解?” 宋修遠驚奇。

“唔……”穆清放下字條,雙眸微微上瞧,又望了望宋修遠,“從前在父王的藏書中翻閱過些許前朝的游俠列傳,覺得甚是有趣,便多讀了幾遍。”說罷,又斂眸看起了字條。

宋修遠本倚在桌前,見短短的字條被穆清讀了許久,一時恐自己瞧漏了什麽,便俯身湊了過去。本想再瞧一眼字條,只還未瞧見字跡,鼻端卻觸到了一絲馨香。

自他從雁門凱旋而歸,府上便多了這一抹馨香,東苑內更甚。他自然知曉這是為何。

突有些心猿意馬,宋修遠不着痕跡地直起身,吞了口唾沫,再望向穆清,心底卻微微有些繁雜。

傳聞蜀女好銀飾,穆清自也不例外。平日在府上,穆清慣以一支銀簪繞髻,前次宋修遠休沐于府中,甚至瞧見穆清為了梳髻與海棠争執的情景。争執不下,便又巴巴地跑來質問于他,道她貴為一國公主,卻是連給自己梳個髻都不行了?

海棠雖只是府上的婢子,于穆清而言卻亦師亦姐;穆清初嫁夏國,衣食住行,許多不明之處,幸虧多得海棠相助。只于衣飾一道,每每與她不對付。海棠覺得桃李年華的小姑娘,阖該愛漂亮,便總想讓穆清打扮得雍容華貴,可穆清又總是不願。許是因為那張眉目太過驚豔,宋修遠覺得穆清怎樣都好看,且他的确不懂蜀女情致,只覺得穆清那般質問的模樣堪堪正合“撒嬌”二字,便笑着默許了。

心底竟還有些高興。

許是今日要出府,穆清不再單簪盤發;一頭黑亮的青絲被高高盤在頭頂,梳着京中貴女間常見的繁複發髻,發間簪着的仍是銀飾,垂下的流蘇随着穆清的一颦一笑發出輕微卻又好聽的叮咚聲。

一瞬間,心底仿佛被輕紗拂過,無限柔軟。

“委屈夫人了。”他宋修遠堂堂鎮威侯,卻連一個賊子都無法替穆清捉來提審。

“嗯?”穆清擡眸,似笑非嗔,“游俠本就居無定所四海為家,況且跑江湖久了,仇家也就多了,我猜想厲承成這個名字指不定也是他自個兒胡謅而成的,能查到這些已是不易。至于我日日在府內,談何委屈。”

宋修遠別開臉,耳尖似有些燒:“厲承的事,不會就這般過去,夫人安心。”

“不過那山芋既是夫人帶回來的,一應事物我便不管了。順水推舟做個人情便好。”

穆清點頭應下,又覺得他這一番吩咐像是要出門一般;見宋修遠一身勁裝,問道:“你去何處?”

“建章營,”宋修遠輕笑,垂眸瞧了眼穆清手上的字條,“今日又非休沐,夫人當我為何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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