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魂飛

穆清知曉,庚帖婚書瞧着雖只是幾張薄薄的文書,但她是蜀國宗親,宋修遠又是勳貴侯爵,若沒有宣王殿下從中周旋,昔年的和親诏書不會這麽快尋出,庚帖婚書亦不會這麽快便制好。她思忖着,或許姜懷瑾呈給明安帝的诏書根本就不是四年前的那一份,故而宋修遠才如此篤定上邊并無莫詞的名姓。甚至,有沒有可能連那些庚帖婚書都是提前備好的?

只是,幾月前宋修遠還警醒她莫要與宣王府扯上聯系,眼下卻......宋修遠何時與姜懷瑾如此熟稔了?

穆清不解。她問宋修遠,宋修遠笑而不答,只是幫她拂去雙頰上的碎發,寬慰道:“日後你去太尉府尋柳娘子亦無妨。”

承了宣王府的助益,事了之後,于姜懷瑾奪嫡一事,宋修遠再想撇幹淨關系,想要置身事外卻是不可能了。穆清想通個中道理,颔首應了。她相信宋修遠,他選擇姜懷瑾,定然也有其他的考量。

不過諸事皆了,多想無益。穆清不願給自己找不痛快,便不再思慮,高高興興地應了柳微瑕到太尉府上陪她備嫁了。

雖然姜懷瑾囑咐柳柏安夫婦不必為了繁文缛節拘着柳微瑕,但柳微瑕身邊還有一個從宮裏來的教習嬷嬷。這位教習嬷嬷年歲比姜懷瑾大了好幾輪,從前故皇後嚴氏嫁入東宮的時候,身邊負責教習之務的亦是她。連姜懷瑾都需禮讓三分的人在身邊,柳微瑕自然不好再像從前那般隔幾日便去泉茂酒肆送酒方子,不得不日日悶在府中,連日前的中秋宮宴都不曾露面。

她本就不是娴靜的性子,被拘在閨房內的日子太過無味,她便想起了毗鄰的穆清。先前因鎮威侯府有客,她不便打攪穆清。但聽聞莫詞啓程回蜀後,她又即刻便邀了穆清過府小聚。

穆清與柳微瑕生性相仿,知曉柳微瑕心中的無奈,想着左右侯府裏無事,這幾日便一直陪着她。柳微瑕坐在案前做繡活,她便伏在她身側繼續謄寫舞譜。林佩不時帶着姐弟倆與小姑說話,柳微瑕與這位嫂嫂不甚親近,林佩亦怕坐久了徒惹穆清尴尬,便抱着江哥兒出了柳微瑕的院子,留下一個小女娃黏着穆清。

“姨姨又來啦!”貌美的女子總是分外惹眼,大半年未見,繡繡卻仍記得穆清。眼見着母親走了,她便放開膽子撲到穆清身上。

穆清将狼毫放在筆擱上,摟過女娃娃胖乎乎的身子,輕聲笑道:“繡繡又長高了不少。”

小女娃坐在穆清腿上,瞟了眼柳微瑕手中的繡活,又垂首看着身前的舞譜,扒拉着宣紙,問道:“這是什麽?”

唯恐小侄女壞了穆清的寶貝,柳微瑕放下繡活,将繡繡的爪子挪開,回道:“這是舞譜,當今世上,大抵只有你莫姨姨會了。”

小女娃複又垂首,盯着舞譜上的墨跡,忽然轉過身子,對着穆清的臉“吧唧”親了一口,央求道:“姨姨好厲害!繡繡也要學!”

小女娃不知從何處學會了這個撒嬌法子,想用香吻賄賂穆清。柳微瑕愣住了,穆清亦有些怔愣。

她想起了另一樁事。中秋宮宴後,內教坊的趙姬又向鎮威侯府遞了數次名帖,欲向穆清求教《江海凝光曲》,只是人還未進府,便被宋修遠以穆清需靜養為由,打發回宮了。

趙姬亦是個癡人,她不應她,她便尋了一切機會不顧臉面癡癡來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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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姨?”見抱着她的人沒有動靜,懷裏的女娃娃扭着身子,喚道。穆清回過神來,揉揉繡繡的發頂,笑道:“繡繡太小了,還學不了這個,乖。”

年初的時候她的确登堂跳了一曲《江海凝光曲》,但于郢城的大多權貴而言,唱戲獻舞終究是優伶所為。夏人重文,貴女亦以文采斐然為傲,不若蜀女好舞。穆清再想讓姑母的舞譜後繼有人,都不會教一個太尉府的嫡女《江海凝光曲》。

如此,倒不如由她編完下半阕後交給趙姬,讓內教坊的舞姬們替她将這支舞傳世。

***************

柳家親族亦單薄,與柳微瑕平輩的娘子竟只有林佩和一位遠在淮南道的族妹。在柳微瑕的懇求下,穆清成了外姓姑嫂,初三這日早早便到了太尉府,與林佩一起看着全福嬷嬷為柳微瑕開面通發,點妝穿衣。

未時兩刻,柳微瑕身着皇子妃的深青翟衣,頭戴九樹花釵寶钿,于院中受封,從太常寺卿手中接過宣王妃的寶冊金印。從此往後,她不再是太尉府中的娘子,而是天家的宣王妃。

穆清瞥見陸夫人背過身去悄悄抹過眼角溢出的淚。

申時一刻,外院起了紛紛的人語聲,姜懷瑾的親迎隊伍到了。柳微瑕已重新換上了新婦的妝面,貼花钿點笑靥,靜坐在榻上。全福嬷嬷當即從系了紅綢的赤木匣內取出并蒂冰絲團扇,遞給柳微瑕。瞟了眼嬷嬷手中的團扇,柳微瑕身形微僵。想到外頭那個賦詩的郎君,正是自己心尖上的人,是自己日後的夫君,平日裏的娘子,眼底流露出一絲羞澀與緊張。

這個時候,院中響起了姜懷瑾的吟誦聲,以詩催裝,不疾不徐,朗朗入耳。姜懷瑾是皇四子,親迎不必事事躬身而為,昔年太子娶婦時,便是由身為傧相的姜懷瑾代兄作詩。但是姜懷瑾這樣一個人,如何願意假借他人之手?且他本就好文采,連催妝詩作得都比旁人出挑。

林佩與穆清悄悄行至外室,吩咐守門的丫鬟将房門看牢了,莫要叫兒郎們占得先機闖入閨門。貓着腰透過窗紙,穆清一眼看見了姜懷瑾身後的宋修遠。望着那個身子挺拔的男人,他心底竟泛起一股微妙的羞赧與好奇,不知去歲六月,他為她吟誦的催妝詩與卻扇詩,可是皆出自他之手?

院裏的婦人正刁難着新郎與傧相,不讓新郎輕易見着新婦的面,亦為新婦争取與母親的最後一點時光。

內室的陸夫人見柳微瑕端坐在榻上不為所動,縱然心中不舍,卻又發急,忙從嬷嬷手中拿起團扇,塞入柳微瑕手中。陸夫人又執起柳微瑕的雙手擡至面前,遮了一張芙蓉面,殷殷囑咐:“入了宣王府,你便是王妃,需擔起宣王妃的擔子,切莫再像在家中一般任性了。”

隔着扇面,柳微瑕咬着唇角颔首,輕輕應了聲。

穆清回眸,正看見一副母女情深的景象,恍惚間竟想起自己出嫁時的景象,無端地落寞,一時心中無言。

這個時候林佩見柳微瑕已準備穩妥,便命丫頭開了門,與穆清一起回到內室,各自扶着柳微瑕的一側臂膀,帶着她一步一步緩緩行至外室的帳簾之後。

隔着帳簾,姜懷瑾身着黑衣侚裳,戴九旒冕,長身而立。他看着帳簾後頭那位盛裝的娘子,目光灼灼。姜懷瑾身後是身着绛紫公服的宋修遠與其他宗室子侄。穆清斂眸垂首,面上微熱,躲開了宋修遠含笑的眸光。

透過薄薄的帳簾,姜懷瑾恭敬地向陸夫人獻上大雁,對着柳微瑕,雙唇輕啓,緩緩吟出除座障。随着吟誦聲起,繡繡和另一位族內男童撩開帳簾,姜懷瑾終于見着了他錦衣華服執扇遮面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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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親隊伍走後,太尉府不複先前的熱鬧,門庭略顯落寞。人去樓空,穆清怕陸夫人傷心,陪着她用了晚膳才回到鎮威侯府。

在柳微瑕身前跟了大半日,又歷了一遭婚嫁儀禮,去歲嫁入鎮威侯府的場景接連不斷地浮到了穆清腦中,愈漸清晰。只是過了一年,心緒早已大不相同。眼下再想起彼時與宋修遠行沃盥、同牢、共食等諸多儀禮的場景,穆清心底不再墜墜,一抹甜蜜油然而生。

望了眼更漏,酉時過半。估摸着宋修遠快回來了,穆清命海棠備了一壺醒酒茶。

浴後換上了寝衣,穆清解散了半濕的長發,拿帕子輕輕拭着。

拭着拭着,便想起了她的紅纓。因為突如其來的雁門戰事,她與宋修遠并未解纓結發。穆清放下帕子,端起一盞油燈,起身走至牆角架前,打開了其中一個箱籠翻找。

若有朝一日她重新在他面前戴上紅纓,他可會笑她傻?

尚未翻找到紅纓,卻讓她尋到了她的嫁衣。繡了褕翟的青羅翟衣,并着寶樹花釵,齊齊整整地躺在她面前。

“阿謠。”身後的門吱呀一聲被宋修遠推開。

穆清心中毫無防備,怔怔地拿着嫁衣,回身看着他。

今日她見到他,不是隔着閨門窗紙,便是隔了一層帳簾。細細思量那般情境,卻好像待嫁的娘子隔着屏障偷觑俏郎君一般。

而眼下他們之間沒有阻隔,她心底竟沒來由地浮上一股羞赧與緊張。

宋修遠看着穆清頰上浮起的紅暈,心頭一熱。

穆清擡眸凝視着他,白日裏的公服已除去,宋修遠只在中衣外罩了件松垮的玄色長袍。這個模樣,一看便是收拾過了。穆清壓住心底的羞赧,好奇問道;“阿遠何時回來的?怎先去沐浴了?”

宋修遠瞟向穆清手中的衣裳,似有所意會,笑應:“從宣王府沾了一身酒氣回來,怕你熏醉了,故而先收拾了一番。”

去歲親迎時他不曾正眼瞧過和親而來的穆清,當夜又被提去了戰場,若非凱旋歸京時玄武街上的驚鴻一瞥,他只恐會将風流媚骨的和親公主與那場兩國昏禮當作一場虛幻的夢。直至今日,再次親身經歷了一次親迎,觀禮後回侯府再見到穆清,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作為男子,求娶心上人時,會是何種心境!

彼時他們有兩國備下的儀禮,卻缺了心境。但好在今日又補了回來。

只是,他們之間,還有禮儀未成。不若也在今日,補回來罷。

穆清将眸子從宋修遠身上轉開,不去管宋修遠凝在嫁衣上的目光,佯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将手上的嫁衣放回到箱籠裏。她起身行至案前,從湯盅內盛出,糯糯道:“海棠姑姑剛送了一盅醒酒茶過來,你先喝一——”

話音未落,适才還在門後的男人不知何時走到了身後。伸手圈住了穆清的腰腹,宋修遠将頭埋在穆清肩窩,悶聲道:“我未醉。”

宋修遠擡首将穆清手上的茶盅放回到案上,從身後抱着穆清,在她耳邊輕輕問道:“阿謠拿了嫁衣出來......可是想到了什麽?”

聲音暗啞,溫熱的鼻息撒在穆清耳際,惹得她不自禁地縮了身子。

穆清靜默不答,宋修遠的雙手仍圈着她的腰腹。她的寝衣質薄料透,他的唇自她的耳際一路而下,拂過她的修長的脖頸、精巧的鎖骨,雙唇所及之處,留下一層細密的小疙瘩。

宋修遠悄悄伸手去解穆清腰側的系帶,輕輕道:“阿謠,我們的六禮未成......”

穆清大抵明白了宋修遠的意有所指,但是心底的赧然,脫口道:“從納彩到親迎,我們缺了哪一項?”

“去歲喝了合卺酒,我便去了雁門關。”宋修遠湊在穆清耳邊,緩緩道。

“......”

就在宋修遠以為穆清将這般一直靜下去的時候,穆清卻忽然伸手遏制了他手上的動作。她轉過身子,雙臂圈在他肩上,閉起雙眸将自己的雙唇貼上了他的疤。

宋修遠心頭一顫,一手摟過穆清背脊,一手穿過她的膝窩,将人橫着抱起,走入內室。

尚在思慮,卻不想直接被他抱到了床榻上。

她與他,不是沒有同床共枕過。自鹿邑回來後,她落下了夢魇的毛病,宋修遠便夜夜抱着她。

但今次......完全不同。

穆清心底羞怯,抱緊了宋修遠的脖頸,将燒紅了的臉埋在他的胸口,不願松開。

宋修遠被穆清帶着,脫身不得,便順勢坐倒在床榻上,一手輕輕順着穆清的背脊,一手放下床帏,掩去一室燭火。

周遭暗了下來,穆清從宋修遠胸口擡首,卻撞見了宋修遠低垂下來的眼眸。

穆清仍是赧赧。宋修遠垂首,俯身輕輕吻過她額間的朱砂,喃喃道:“良辰美景,洞房花燭,阿謠可願與我行燕好之禮?”

聲聲入耳,帶着一股壓抑的期待與雀躍。

分明是別人的良辰美景,別人的洞房花燭。但今日的他們一個是男方傧相,一個是新婦姑嫂,跟在宣王夫妻二人身邊,卻好像又歷了一番親迎之禮。

宋修遠仍在蹭她的唇角,穆清卻突然想哭。

她長得嬌媚,一路而來見過太多男子垂涎的神色與猥瑣的欲.望。宋修遠對她亦有欲,但他卻是個君子,在她面前,他總會将欲掩在情之後。即便是那幾個夜裏,他都只是靜靜擁着她,守着她,為她驅散那些可怖的夢魇。

他是男子,是統領千軍萬馬的将軍,他若想要她,她怎會有抵抗之力?可都到這個時候了,這個男人還在小心翼翼地等着她颔首。

真是個傻子!

穆清不忍他再失望,向前傾過身子,回吻上宋修遠的雙唇,亦伸手褪去了他的外袍。

......

外室的燭火未熄,明明滅滅地透過層層紗幔溜進內室。

宋修遠長到二十有五歲,方才真正知曉何謂風流媚骨...何謂...魂飛骨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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