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如梭

這一年的夏季燥熱,到了秋季卻雨水豐潤,一場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接連不停地從天上澆下來,氣候也愈漸寒冷。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于京中貴人而言,是閑庭煮茶的秋日好景,卻愁壞了一衆靠老天爺賞飯吃的農人佃戶。

中原農作歉收,關外的涼國亦是如此。十二月末的時候,幾個游離在邊境的涼國部族飽受糧食之擾,思量數月,終于忍不住将目光轉向了關內,駕馬南下。

北地邊境受涼國部族所擾的消息很快傳回了京都郢城,在朝廷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文臣不停遞折子遣詞抨擊涼國言而無信,武将們則思忖着加固邊防的法子。以太子姜懷信為首主張趁此時機出兵涼國的亦不在少數。但是礙于寧胡公主和親不過半年,明安帝雖心有怒意,卻不便在明面上表态,最終納了姜懷瑾的奏請,年前涼國來使朝貢的時候,順手賞了他們不少糧饷與農作種子。但明眼人心底都清楚,遠水解不了近火,此舉不過彰顯天威,以示帝王大度罷了。

好在那幾個部族平日裏不過是游牧為生,亦不成氣候,見夏國邊防固若金湯,沒幾日便自行退卻了。如此,倒讓涼國王庭白白得了衆多糧饷賞賜,撿了一個大便宜。

去了邊境的這一樁煩心事,明安帝垂拱三十八年也可算是在一片寧靜祥和的景象中過去。

過了年,穆清又長了一歲。整日操持鎮威侯府的庶務,想着自己已十九歲了,穆清忽然覺得白駒過隙浮雲蒼狗,仿若昨日她還是那個在華蓥山上天真任性的小女孩。然而那些都是六年前的舊事了。有時望着院內的九曲回廊,穆清竟十分想念華蓥的重岩疊嶂與洞天福地。

沒有游山玩水的幺蛾子申屠骁,這一年的宮中不再設上元宮宴。正月十五上元節,穆清終于從繁瑣惱人的庶務中脫身,得以出府賞玩。宋修遠心中還記着去歲七夕夜裏曲江池上的意外,便寸步不離地粘着穆清。

實則從除夕這日起,沒有公務纏身,他便日日守着穆清。

穆清不想再去芙蓉園曲江池那片吵吵嚷嚷的傷心地,便信馬由缰,任憑骊駒駕着她拐進了東市的巷子裏。

郢城裏的大多百姓都去了能夠見到舞獅隊伍的大街,亦或是宛若天街燈市的芙蓉園,倒更顯得此處凄清寂寥,遙遙望着外頭的燈光,聽着遠處的吵嚷聲,此般情景,倒也應了恍若隔世一詞。

宋修遠駕着青骓行在穆清身側,留心觀望了周遭環境。四下昏暗逼仄,他稍加思索,便翻身下馬,将青骓拴在巷旁。穆清聽見身側的動靜,扭頭望去,還未反應過來,便覺身後一熱,宋修遠已穩穩坐在了她身後。宋修遠伸手環過她的身子,與她一起拉住缰繩,湊過身子,道:“此處偏僻,你單獨駕馬,不甚穩妥。”

穆清倚着身後微熱的胸膛,微微颔首應了。

骊駒大了,又是個中名馬,載兩個人早已不成問題。但它亦有些小脾氣,缰繩被宋修遠扯在手中,勒得它發疼,索性便不再聽從宋修遠的意思,随心跑了起來。

厲承正在客棧外挂燈籠,陡然見到宋修遠與穆清夫妻二人共乘一騎出現在面前,不免愣了神。

宋修遠與穆清亦有些不明所以——骊駒竟歪打正着地帶着他們來了悅世客棧?

回過神來,宋修遠翻身下馬,又回身将穆清抱了下來,對着木梯上的厲承拱手道:“厲兄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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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将骊駒托付給客棧的小厮,走到宋修遠身側,亦向厲承行禮道:“厲大哥。”

厲承略施輕功,從木梯上飛身而下。看着面前二人,宋修遠身子挺拔,氣度磊落;穆清靜靜站在他身側,一副依人情态,再想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厲承忽而心底不是滋味,回了禮幹巴巴道:“上元佳日,二位怎有興致來我這鄙陋之地了?”

起風了。一陣夜風襲來,正巧吹熄了厲承才挂好的那盞燈籠。厲承回頭向上看去,神情尴尬。

宋修遠直接解了身上的大氅,披到穆清身上,對着厲承道:“阿謠體弱,不便吹風。厲兄可容我二人進去小坐片刻?”

垂拱三十九年年的春節在暖冬裏度過。即便是夜裏的晚風,吹到臉上,也沒有刺骨的冰寒。厲承盯着宋修遠順勢放在穆清肩頭的手,讪讪應了。

一年前他初見穆清的時候的确起了些旖旎的心思,甚至自去歲在鹿邑郊外将穆清救出之後,心中想的亦是若是日後穆清回了華蓥,那些個凡夫俗子嫌棄她嫁過人,他便娶了她。但是在客棧裏打了宋修遠一拳後,他登時便清醒了。宋修遠的功夫在他之上,若不是于穆清心中有愧,又怎麽會給他出拳的機會?

若穆清不喜宋修遠,他或許還會動些歪心思,再将穆清從侯府裏擄出來。但是宋修遠對穆清有情,穆清亦然。強搶□□之事,他厲承做不出來。但是穆清是頭一個讓他動心的女子,她心裏沒有他,無妨。只要他留在京中,偶爾借傳遞消息與穆清說上話,便好。

或許,見過杜衡對穆清的照顧之後,彼時的男女之情,已在不知不覺中,便慢慢化成了兄妹之誼。

宋修遠從下馬之時便一直暗中留意着厲承的神色。同為男人,厲承昔日對穆清的,他又如何看不出來?彼時厲承留在京城,從杜衡手中接過悅世客棧,他便留了個警醒。只是今日厲承落在穆清身上的目光,卻磊落坦蕩,不含一分男女之情。宋修遠略松一口氣,卻也暗自生疑,緣何這位跳脫的江湖游俠竟一時改了性?

二人各懷心思,只餘穆清一人在心底咀嚼着方才兩人各不相同的神情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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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裏,宋修遠又帶着穆清上了歸雲山。

一年未見,裕陽大長公主仍是原先的模樣,發髻輕斜,栗色衣袍,一對清澈的雙眸探尋地看着面前的幾人。

見宋修遠仍是原先恭敬守禮的模樣,大長公主心底喟嘆,她這個孫子,年紀越大,越發不好玩了。從前抱在懷裏的胖娃娃,誰知二十多年後竟長成了這麽個刻板模樣?倒是穆清,比之去歲,更豐潤了些,眼角眉梢亦結了一股子嬌媚情态。

老人家眼神不好,但是有些東西卻是不會看錯的。

許是急着與林子後頭的老侯爺相見,花朝未過三日,大長公主便催着宋修遠下山,只是仍與去歲一般,獨獨将穆清留了下來。

時隔一年,宋修遠早已猜到了祖母的用心。是夜回了廂房,從身後抱着穆清,他悶悶道:“阿謠,士之耽兮,猶可脫也。我知曉祖母的用意,我去向祖母求請,明日你随我一起回去,如何?”

他想他是有些耽于女色了,竟想着忤逆祖母的良苦用心。可是想着要與穆清分離數月,他便頭腦發混地想要求請祖母改了主意。

穆清拍開他圈在自己腰上的雙手,替宋修遠打理行裝,笑道:“京城人心繁雜,不比歸雲山草木蔥茏,山氣俱佳。且此處的鄉民亦淳樸可愛,我為何要與你回去?”

宋修遠坐在榻上,看着穆清含笑的雙眸,默默不言。忽而他起身向外頭走去。穆清恐他真真為了這個緣由去尋大長公主,扯住他的袖角道:“阿遠......不會真去尋祖母說這個吧?”

見宋修遠不作回應,穆清心中微急,輕輕跺腳道:“祖母留我,除卻你那個...恩...耽于女色的緣由......還是為了能讓我這個鎮威侯夫人信服于京中衆人。”

實則她初時亦不明白裕陽大長公主去歲獨獨将她留在歸雲山的用意,只當是大長公主為了警醒孫兒切莫耽于女色。只是當她回了郢城後,再度赴宴之時,聽聞各府女眷談及,方才知曉裕陽大長公主在郢城的餘威。數十年以來,除卻宋氏子侄,得以入歸雲山拜訪裕陽大長公主的人寥寥無幾,能得大長公主首肯留在歸雲山小住的更是無人。而穆清卻在歸雲山陪着大長公主小住了三月方才由宋修遠接回京,分明是裕陽大長公主認下了這位孫媳婦的意思。

自此以後,穆清再與各府女眷周旋,因她鄰國公主的身份和風流媚骨的豔名而生的冷嘲熱諷便少了許多。

宋修遠回望着穆清,眸光灼灼。

穆清以為他還未想明白個中細節,正欲再開口解釋,宋修遠卻突然問道:“阿謠喜歡此處?”

穆清愣了神,讷讷颔首:“是。我從小在華蓥山中長大,自然喜愛此處的景致風情。”

聞言,宋修遠卻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将穆清拉入懷中,道:“一月後,我便來接你。”

郢城人心浮動,處處遍布陰謀算計,即便他有心替穆清将這些擋在外頭,卻仍是防不勝防。且鎮威侯夫人的位置,注定穆清要面對這些人情往來與詭谲心機。

實則這小半年來,少了邊境涼國的侵擾,朝局日漸穩妥。海晏河清,于文臣是檔子舒心事,于武将而言卻不盡然,尤其是他這樣身居高位又手握重權的侯爺。

如今明安帝尚且倚重他,宣王姜懷瑾亦有意拉攏,但是思及姜懷瑾肚內的黑水,鎮威侯府往後的日子,還需慢慢籌謀。

宋修遠思來想去,未能悟出個所以然來,一時又被離愁別緒蒙了心,便俯身輕輕在穆清耳畔道:“阿謠,今夜多陪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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