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命運并沒有因為他家人的逐個離開而可憐卓今。

不記得從哪天開始,卓今發現何曦的身體越來越差。

多麽戲劇啊。

上天怎麽可能會應承一個凡人的想法,他們都心知肚明,這個期限只是延後了,并不是消失——只不過大家心照不宣選擇裝傻罷了。

遠處的天依舊連接大海。他長大了,也該知道這只是個假象,他們的命運始終平行。

或許在電閃雷鳴的時刻,才會有本不該出現的交接,隐晦,暧昧,若即若離。

某次出海回來,卓今沒有在沙灘上看到何曦等待的身影,他知道自己不該奢求對方一直等着他,所以盡量不表現得太失落。

路上他聽見人們聚在一起讨論着什麽,看到卓今的時候噤聲,這事畢竟很常見,他也就沒有太在乎。

過去的幾年他拒絕了搬去何曦那,選擇一個人住在那個老房子。兩人甚至鬧出了分歧,導致些許不愉快,但很快都忘卻了。

這幾年不常見,所以每次見面卓今都會格外上心。

他收拾收拾,把精心準備的禮物挑出來打包好,找到何曦住處的時候發現仆人們正大兜小兜從別墅拿行李出來,看到卓今的一刻緊張得手上東西都掉到地上。

沒反應過來的一臉錯愕,靈光的早跑去何曦書房。

卓今下意識皺眉,放下這次帶回來的小禮物,就向書房跑去。

這一段路他早已熟悉,第一次覺得那麽長。

本襯得他陽光的兩顆虎牙在此刻成為了利器,血的獨特鐵鏽味充斥在他的口腔,化開成了苦。

樓梯扶手冰冷,将他手掌的溫熱連同心裏對再一次見面的希冀一并凍住。

他沒有敲門,直接走進書房,與何曦對視着,并沒有走近。

眉間的褶皺沒有被風抹平,他聽見自己啞着聲音,“你要走?”

何曦像變了一個人,又或許是卓今總意識不到何曦已經成年,還認為他是那個小孩,沒注意到他的變化。

語氣很冷,沒有給人多說一句的餘地,“是,你走吧。”

卓今賭氣式的關上了門,直到完全離開別墅都沒有回頭。

那天晚上的風很大,窗戶吱呀作響,連帶着樹枝搖晃,卓今一晚上沒睡好。

兩人“冷戰”幾次也習慣了,不算什麽大事,一般都會有一方主動上門,什麽都不說就能和好。

但這次的時間格外長,過了将近三天,卓今關注着鄰居的讨論,得知何曦一家這幾天沒什麽搬家的動靜,正打算出門去找何曦,門外便傳來了敲門聲。

他立馬收拾好自己,開門見到的卻是何曦的母親,對方眼睛有些紅腫,盡顯疲态。

他請阿姨進門坐下,把水遞給她,盡量表現得禮貌,“阿……何曦沒和您一起來?他又生病了嗎?”

阿姨沒有回答他的一連串問題,沉默一會兒後看向他。

“阿曦……他說自己和你有個約定……”

卓今隐隐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他看着阿姨将一個小盒子拿出來,自己不自覺後退半步。

“……沒有病痛,他只是在夢裏繼續活着。”

何曦母親強忍着說出這句話,然後掩面無聲哭了。

卓今一瞬間大腦空白,眼前的世界變得一片混沌,等緩過來才發現自己一動不動看了好久。

遲來的痛苦讓他窒息,小刀在心上一寸寸磨着,他手不受控制地發抖,每一秒都像在經歷淩遲處死。

——可他偏偏活着。

恐懼和無助化為實體壓倒了他,他不敢想象何曦死後的模樣,只是回想着他睡着後的樣子。

幾乎在一瞬間,卓今想好了自己和何曦的去處。

或許他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但接受一個人的死亡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愛的人。

“何曦從小就只和你一起玩,之前提過你很多次……我和他父親天天忙着,沒時間陪他,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麽。”

“他說不想讓你見到他……他……死後的樣子,”頭發很亂,是剛剛哭的時候抓出來的,她将那個盒子拿出交給對方,不敢多看一眼,“我們覺得這個讓你處理更能讓他安心。”

“沒有何曦,我們在這也沒有什麽意義。”

“……過幾天我們也該走了。”

卓今看着何曦母親的身影,叫住對方,“他說過,在日落之初,他會永久離開……我會送他離開這片海岸。”

“您想他的時候,每條河流都可以是他……他很愛您。”

她頓住,肩膀壓抑着抖動,輕聲說了句好,快步離開了。

也算是最後一次抱了何曦吧。

卓今将骨灰盒放在膝蓋上,整個人蜷縮在房間角落,他一整晚沒有松手,卻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

曦光親吻着他的雙眼,将少年包裹,他睜開眼就見到天亮。

洇開的淚讓它變了顏色,大海帶走了他愛的所有人,但至少在何曦擁抱大海之前,第一個接觸到的是卓今的淚。

卓今喃喃自語,像在責怪,語氣裏卻是毫無掩藏的溫柔,也只有在這時,他可以卸下那些為了隐藏晦暗心思而做出的僞裝。

“你看,你算數比我好……還是算錯了吧?你沒逃掉,我也沒有。”

“大海是個很好的去處,我不喜歡日落,我喜歡日出,只喜歡清晨的陽光……”

不想被其他人看見,卓今帶着他早早出門,何曦和從前一樣,很安靜,很乖。

因為去得格外早,卓今得以看見第一縷陽光落下,照在樹幹上的“曦”字之上。

他想起十年前與何曦在沙灘上寫名字的時候,曦這個字太難,他每天都練,又不想在沙灘上被大海帶走,于是一筆一劃偷偷拿小刀刻在樹皮上。

他就這樣抱着骨灰盒從日出之前到幾近日落。

然後盯着天邊的強光看到眼睛發酸,在日落的第一秒将何曦送出。

天地之間,萬物都異常安靜,他又獨自偷來了一份日落。

海水很涼,将要沒過膝蓋,一陣陣的海浪緩緩地,但似乎執着于将他推回岸邊。

他沒什麽感受,只是覺得這阻力真強,原來走向大海是這樣的。

有人拉住了他。

卓今只是瑟縮,他往後退了一步,海水淹沒過膝蓋。

看清了來人後他眼中只有驚恐。

幾乎一天沒有說話,卓今嗓子啞到不像自己。

“我……你們離我遠點,我會害了你們……”

何曦的母親沒管這些話,走上前去抱住這個瑟縮的少年。

“孩子,阿曦想讓你好好活着。”

他明明已經調整好不會哭了,但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聽到那個名字的下一秒,眼淚還是止不住落入大海。

海風輕撫着他,将他臉上的淚吹幹,淚痕停留之處好像有東西在撕扯。

是命嗎?讓海水淹沒了他的雙腳,偏偏告訴他要在岸上繼續奔跑。

他被何曦一家送回,整整一晚,沒有什麽求生欲的人在想着之後的日子該如何過活。

他們沒過多久就搬離了這個傷心地,何曦母親将別墅鑰匙交給卓今。

“阿曦的房間保持着原樣,你要是……你可以随時去看看。”

卓今将鑰匙保管好,在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到別墅門口,只是久久停留着,然後獨自離開了漁村。

擺滿了卓今送的禮物和因為一個玩笑而存了幾年的“財産”的抽屜裏,幾封書信被藏得很隐蔽。

每年都會有兩三人來這打掃,他們也都很守規矩,沒有去碰。

于是塵封的信紙在時間的推移中漸漸黯淡,藏起來的心意或許永遠不會有見光的一天。

又或許,明天的太陽落下之初,會有一縷餘晖指引他撣去那一層浮灰……

夕陽隐于山海,愛意昭然若揭。

但聽村裏人說,十年了,那位生于洪都的少年再沒回來過。

或許該替他高興,他今後看到的日落,不會只有三分鐘。

漁村的來往游客從只言片語裏拼湊出一個故事,很短,但足以令人為之一動容。

而另一邊,在沒人知曉他過往的洪都一村落,一個無名無姓的人自缢于一處小小庭院。

案前一封書信,洋桔梗輕覆其上,內容簡單,沒有落款:

天地日月為鑒,十年期已至,今如數奉還。

赴曦約,此間再無殘願,望安。

畢竟關乎生死,看信的人沉默許久。

常住此處的人說,這人生前及其古怪,十年了連名字都不肯說,前幾天還逢人就念叨着什麽,看樣子都有點瘋癫了。

“好像是……‘我的阿納斯塔西娅被大海帶走了’,對了,我有幸讀過一些外文詩,這個名兒好像是一首情詩裏的。”

“……”

死者為大,人們不知信裏緣由,仍按他的要求将骨灰撒在朝向大海的河流,無論多少次彎折,河水終會流入大海。

一場還了十年的債,一次橫跨了十年的擁抱,如此,也算是共度餘生吧。

或許今後會有人執筆,将東拼西湊的故事撿起,我想,那人大概會名其以落日,加之以确時,并在結尾處寫上:

他走出了漁村,卻始終沒有走出洪都。

他抓住的日落,只有那三分鐘。

河流奔入深海,願他們如約而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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