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雪

風雪

出門時果真落了大雪。

極目四望,天地填滿肅穆銀白,這雪落得當真不含糊。

賀清越站在檐下,肘彎搭着收攏的外套和圍巾,屋內簇擁着暖色壁燈,映得他身形修挺。

初弦在他半步之後,她半垂着眼,纖濃眼睫似下定決心,緩緩一眨。

她低着聲:“賀先生,您稍等。我去取傘。”

誠心而論,她的嗓音條件很好,溫柔輕靈,細聲軟語,大概和脾氣一樣。

潔白雪粒子撲來時,他就聽見她的聲音。

賀清越握着銀刻質地的砂輪火機,沒應,也沒回頭。

他恣意慣了,溫潤笑意從來只作表象。

察覺她腳步漸遠,經絡分明的手指抵着紋理清晰的細柄火機,慢慢滑動着。

他的煙扔在車上,臨了卻順了個打火機出來。

賀清越煙瘾不重,此刻卻叫那漫天風雪卷了三分瘾上來。

初弦沒讓他等很久,她對着送出來的管家點頭道謝,那邊還想多囑咐兩句,一擡眼見人還等着,忙不疊又把話給咽了回去。

只說:“小姐,到家了給老爺子報個平安。”

她一手提着禮物,一手撐開傘,細軟聲線牽回賀清越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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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先生。”

他半側過身,冷隽的下颌線讓半明半暗的光線挑得不甚清晰,初弦匆匆轉眼,擡高了傘,眼眸安靜地垂了下來。

受了冷風的緣故,她薄薄眼皮泛着淺淡的紅,唇線抿得些微緊。

一副賀清越不動,她便撐着傘天荒地老的模樣。

兩人身高差得實在有些多,初弦舉了沒一會兒,手腕便有些泛酸。

像是看穿她寡言之下的窘迫,賀清越伸手撐住黑金手柄,很穩地扣住了有些搖晃的傘骨。

連帶着,像是扣住她這只搖搖欲墜的蝴蝶。

“我來。”

不給初弦争辯時間,稍一使勁,就把傘換到了自己手中。

他身上仍穿着布料偏軟的白襯衫,外套挽在臂彎,沒有要披的意思。

初弦微張了唇,旋即把所有不該說的話吞咽腹中。

雲泥之別的人,還是少說兩句吧。

“......謝謝。”

賀清越步子不快,一小段蜿蜒而下的石板路,叫濕白的雪浸得有些滑。

初弦看着腳下的路,冷霧缭繞如煙,擾着視線,是以每一步極為謹慎小心。

反倒讓賀清越看出了如履薄冰的錯覺。

奇了。都是應家的孫女,她和應如斐真是天差地別。

雪勢磅礴,他傾了傘沿,往她身側偏了偏。

初弦沒有留心到這個細微舉動,經過題着《上林賦》的影壁時,她投過視線。

她還記得第一次來終南別館時,應老爺子站在影壁時,背影如一顆枯松,老态嶙峋的手指撐着遒勁風骨的題字,指尖細細地抹。

“上林賦。”他忽然起了話,眼皮很輕地垂了下,從她輕顫的睫尖流星劃過,不疾不徐地慢道:“只覺得一句最好。”

初弦頓了頓,這裏沒有第三人,她若不接話,未免顯得無禮和不知事。

她收了視線,望進澄透月暈下的小松山,音質緩緩綿軟,尾音頗有流風回雪的剔透,叫人骨軟筋麻。

“色授魂與,心愉于側。”

路不遠,與停車坪仍有一小段距離,賀清越耳邊蹭過料峭寒風,她那琉璃色的抓夾不知何時取下來,蓬松盈軟的長發拂到他掌根。

清淺的香,迷迷墜墜,引人入夢,和他指間多年苦澀煙草彌留成了鮮明對比。

賀清越微頓了下,眼中劃開一抹森然深意。

他念她名字。

男人聲音冷得刺骨,裹挾蕭瑟冷雪錯落着撲入她不設防的右耳,她一時怔忪,下意識擡頭。

知她名字是哪兩個音,卻不知是哪兩個字。

他另只手轉玩打火機,祖母綠幽亮的嵌入寶石切割面磨着指腹,他看着初弦,漫不經心地低了眼,鎖進她眸中。

大概是真有些驚吓,懵稚地睜大了眼。

他仍是那副懶骨混吝的模樣,偏又搭一副太過清明雅潤的外貌,與生俱來追逐獵物的惡劣本性鋒芒畢露。

就連她名字這樣平平無奇的兩個字,居然也能聽出二分纏綿。

初弦手指扣着掌心,修剪齊整的甲蓋摁壓掌沿,借這個動作舒緩心中惶恐。

“初弦。”

避開他清寒眼神,輕得仿佛半空中一戳即破的泡沫,“初見的初,弓弦的弦。”

原來是“初弦”。

歸步不妨晚,恰則月初弦。

賀清越細咂一圈她的名字,身邊莺莺燕燕迎來往送,好聽的名字确實不少,真念起來,也不過上下嘴皮子一動的事情,多得是寥寥乏味。

可念她的名字,似乎又有些不同。

大概是因為,一場意外人生,就連名字也顯得無足輕重,不值一提。

不登臺面的出身,卻又有如此尖銳鋒利的美貌。

在她身上,不是好事。

他冷漠地收了視線,睨向當空遙遠朦胧的半截月。

靜等片刻,見對話沒了下文,初弦心中悄松口氣。

她本是沉默性子,從不擅長應付他人,一問一答,一令一動,幾乎是她能給出的所有。

入夜氣溫驟降,白霧濃上周身,初弦揉着自己凍得發白的指尖,冷不防,又聽他下一句。

“應初弦。”

他有些乏味地,不是為她,而是為了上半程的舟車勞頓,語氣聽起來不善。

“倒比應如斐好聽些。”

初弦恍若雷擊,臉色瞬間蒼白。像個冷寂在風雪中的玻璃球小人。

她有種被人當衆剝下畫皮的無措迷茫,畢竟應如斐才是老爺子真正的孫女,而她不是。

從客觀世俗的意義上來說,他給自己冠一個姓沒什麽錯,錯就錯在,她受不起。

好半天,初弦定了定神,那張素面朝天的柔軟小臉勉強擠出一個苦笑。

“賀先生,您弄錯了,我姓初,不姓應。”

這回換賀清越微詫。

他垂眸,纏枝般的抱樹燈群墜下斑駁燈光,恰落在她半邊面,濃黑的眼睫微微發顫。

是害怕的顫。

早在二十年前,南城若論十分,當中至少有三分是應家的天下。

後來應家大爺接手,許多産業逐漸延伸到國外,到了應如斐這一代,更是把應家主心骨從南城抽離而出。

但到底根深蒂固,想攀上應家這棵百年大樹的人多如過江之鲫。

她是應老爺子親口點名的孫女,能得老人家一句首肯,就等于保住了她後半輩子的富貴無憂。

可她就這麽站着,眼底蒙着很淡的笑意。

那笑意若是一時不察,很容易令人誤解成淚意。

女孩子聲線恬軟,清清白白地和他解釋着:“我姓初,不姓應。”

賀清越一時無話,搖頭失笑。

難怪一出了那扇門,稱呼便成了泾渭分明又客氣疏離的“賀先生”。

不過,對他來說,姓應姓初,也不是太要緊的事情。

賀清越沒問“為什麽”,只是重新提了腳步,往停車坪走去。

留她一個背影,和一句浸漫在風雪中的聲音:“你等着,我開車過來。”

因着是私宴,賀清越沒帶司機,他擡手摁亮車鑰匙,停車坪內一輛孤零零的黑色庫裏南應聲而亮。

初弦收了傘,不防一陣裹挾雪粒的大風獵獵而過,她被吹得眯不開眼。

身側有一樹白梨,霎時被風搖得梨花飄然,滿地缤紛。

她站在樹下,承接了一身的枝彎沉雪,和馥郁白梨。

那邊剛掌開駕駛位車門,遲疑間忽想起什麽,賀清越本想叫她到外邊等着,可一轉眼,卻見梨花白雪,洋洋灑灑落了她滿肩。

烏沉黑亮的發,純白蒲葦的裙,整個人安安靜靜地站着,渺小又顯目。

風雪肆虐,她骨子裏卻有一種令人側目的傲,不為外物摧折。

賀清越目光頓時深了兩分。

鬼使神差地,那輾轉在舌尖的兩個字,掐頭去尾地喚出來。

“初弦。”

他站在她的左後位置,恰逢冷風過境,字音被撲得缥缈,初弦一時聽不真切。

她習慣性捂上自己左耳,惑然回頭。

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擁有全世界最幹淨無瑕的眼眸,就這麽直勾勾地看着賀清越。

要說她有勾人的伎倆,倒也真沒有;要說她不勾人,卻又無端讓他的三分瘾擴成五分。

但只一聲,又沒了下文。

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初弦尚沒有捕捉到平靜之下的假象,那邊男人的身影已經大步走近。

她有些恍然,不明白忽如其來的折返是什麽意思。

然而,他走近,她要退,那瞬間的賀清越仿佛察覺到她的意圖,索性停在了安全距離。

墨深的眼沒什麽情緒底色,與她身後連綿成天的白雪形成極致相悖的輝光。

初弦訝異地微張了唇,大約還是恭敬有禮的“賀先生”三個字,可舌尖剛頂到上颚,賀清越又念了她的名字。

他聲音是一貫的清冷,沒有任何波瀾:“初弦。”

半晌,初弦很輕地“......嗯?”

濃郁夜色席卷着豪奢的終南別館,遠處一點兒微渺的暖色燈火,掩映着天邊低垂模糊的月色。

他們在風雪裏,天地萬籁俱寂,唯有二人。

錯有相依為命的幻覺。

賀清越瞬眼不眨地看她。

她連呼吸都是靜的,仿佛要融入纏綿潮冷的雪夜之中。

也就是這個時刻,他才露出那麽一點兒冰山一角下的面目。

賀清越是合格的獵手,在圍獵之前,總好叫獵物知道一二。

**

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兩聲名字轉瞬即過,初弦拿不準有錢人的心思,也不想拿準。

她身份尴尬,多年來只想明哲保身,不想再蹚渾水。

賀清越開了中控暖風,繼而挂出儲物格,指骨分明的手摸了包煙。

才要點煙,手指卻卡着砂輪。

不是舞刀弄劍的手,倒是一雙玩弄人心的手,好看,但危險。

一秒,可能是兩秒。賀清越降下車窗,淡聲問:“你去哪?”

初弦剛關上後座門——把應老爺子給他的禮物妥善放置了,才下了車。

她乖巧地站在半開的車窗前,抿出一個清淺的笑。

“我打車就好,不勞煩賀先生。”

賀清越捏着細金煙嘴,掀了掀眼。

兩人就這麽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僵持。

初弦不敢看他的眼睛,這人樣貌攻擊性太強,尤其一雙眼,生得薄情,又多情。

光是站在那兒,便讓她覺得渾身不适。

她算是心思澄透,未必不明白今日應老爺子對賀清越的态度,一聲“小叔叔”,叫的那麽突兀又暧昧。

賀家高門顯貴,賀清越是這一代的掌權人,她喊他“小叔叔”,成何體統。

賀清越向來不是很有耐心的人,他撚着煙,頓時失了趣味,單手扣下解鎖裝置,沉聲,側臉叫凄迷的月光蒙得矜冷。

“上來。”這一回是不容辯駁的語氣:“順路送你。”

他一句“順路”說完,初弦自知毫無退路。

對方連她的目的地都不屑去問,标準只要結果的商人本性。

心中千回百轉,她斂着眼,還是坐上了已經被暖風填得充盈的副駕。

“我去老城區。”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謝謝賀先生。”

賀清越丢了煙,修長手指輕叩方向盤,只覺得她剛剛似乎嘆了一聲。

他伸手揿開頂燈,仔細瞧她一眼。

沒有什麽不情不願,她側頭看着窗外昏茫雪景,落日西垂般的暖光映在她面上,小小的鼻尖落了指蓋大小的光斑。

她人是軟的,嗓音也是軟的,就連垂墜在頸側的發都是軟的。

忽然便懂了為何應老爺子說“她這樣的”。

是無知的小鹿,闖入了狩獵聖地。

終南別館到老城區很有一段路,行駛車間,初弦的沉默出乎他的意料。

她的樣貌擺在那裏,若是願意開口笑一笑,大約也沒人可以拒絕。

那支臨時掐斷的煙最終還是點起來。

車廂昏暗,初弦不用去看,眼尾餘光也捉得到正在燃燒的猩紅。

火光隐隐綽綽地躍動在他側臉,清隽薄冷的五官輪廓,半邊手肘搭在窗外,有風湧進他的襯衫袖口。

肆意又不羁,侵略性強到讓她不自在的貼緊了後座。

好在這支煙沒燒多久,賀清越滅了後,開了音樂。

古典歌單,平時初弦工作時,經常當做背景音樂。

摸不清是随機還是恰好,兩人驚奇合拍的音樂口味,居然很有重疊的架勢。

車開一半,他連着藍牙的手機響個不停,賀清越沒避着初弦,他答話時簡潔卻不耐,隐隐壓着語氣。

褪下名利場中清正雅致的貴公子形象,眼下這份透着倦懶的做派,才算撥雲見霧。

初弦無意聽他隐私,低頭滑亮手機,而他一開始也不避諱,直到前方進入監控密集區域,賀清越換上藍牙。

“二哥,您賞個臉,過來坐坐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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