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早點
早點
一直到臨登機那天,老城區的路燈依舊沒有修好。
電力公司的人倒是勤快得來了好幾撥,有回初弦出門上班,早上七點過幾刻的光景,那條只進不出的單行道站滿了陌生面孔,初弦和對鄰的一位阿姨打過招呼,阿姨雙手叉腰,像個圓規似的審視那幫看起來忙前忙後的工人。
“真是要下怪雨,咱們之前打了多少投訴電話不見人接?怪事,也不知動到哪一位頭上。”
初弦含糊兩句,沒太多想。
她當然不會自作多情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聯系到自己身上。
電路搶修不是什麽大事,但是一拖再拖小半個月,着實有些過分。
雖說不影響居民的日常,但是每逢深夜,空無一燈的長街就像國産恐怖片最容易發生事故的陰森背景。
許教授知道此事,每天都逼初弦按時下班。
“小初,你這是要出遠門?”
熱心阿姨的菜籃子兜着青翠大蔥,遺憾道:“阿姨剛去買菜,這大蔥新鮮的很,想說給你帶一些,但看你要出遠門,那就算了吧。”
初弦笑笑,謝過熱心阿姨,她出發時間早,換乘三線地鐵再打車,到機場仍有盈餘時間。
揮別阿姨,初弦拎着白色的滾輪行李箱往地鐵站走去,停在路口的黑色大奔沖她“嘀”了一聲。
初弦不明就裏,這一大清早的,不知是哪位鳴笛擾民。
她不看已經搖下車窗的大奔,徑直走向對街的地鐵口,大奔主人一急,又是兩聲催促似的“嘀、嘀”,男人探出頭,沖她喊:“初弦小姐!”
這回連名帶姓,總不會再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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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從未見過這個人,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架着一副銀邊眼鏡,樣貌儒雅英俊。
他推車門下車,趁着最後五六秒的紅燈過了馬路,他面上帶笑,解釋:“初弦小姐,我是賀總派來接你的人。”
合同沒提這條,初弦只當她自己需要去機場與團隊彙合。
江一竣眼裏沒有讓人感覺不舒适的探究,他幫初弦提過行李,領她往大奔走。
他是辦事很妥帖的那種人,行李箱放在後備箱,從車尾繞到後座打開車門。
“初弦小姐,車內有自在居的早點,不知道你喜好如何,便都點了一份。”
內置的餐桌已經搭起,桌上布滿玲珑早點,透明的食盒蒸着朦胧熱氣。
面對不熟悉的人,初弦總有幾分滞悶的沉默,她頓了頓,給他道謝。
“您不用謝我。”
江一竣調整後視鏡,對上女孩幼鹿般純淨剔透的眼,笑說:“這些都是賀先生安排的,我不過是借花獻佛。”
初弦掃一眼。
——全是甜口。
他該不會是誤會了什麽?
初弦有些茫然,一應裝放好的早點沒動,只拿了放在最角落的豆漿,插上吸管小口飲着,模樣格外秀氣。
擱下還剩半杯的豆漿,初弦揀開一個甜膩膩的奶黃包,咬半口,溫熱的奶黃餡裹上舌尖。
等她慢條斯理地吃完,江一竣适時打破冷場,他打轉方向盤,往南城機場的方向駛去:“初弦小姐,路燈修好了嗎?”
随身攜帶的挎包裏常年背着紙巾,她抹了抹唇角,嗓音如泠泠溫水,眉眼微微舒展,不急不緩地笑了下:“您喊我初弦就好。電力公司的人最近來得很勤,我想不日後就會修好了。”
說完,極輕地“啊”了聲,軟綿綿的手捂在唇上,訝然。
江一竣擡一擡眼,正見她眸光顧盼,嬌嗔相宜,初弦不是笨蛋,對方話裏有話,她怎麽會聽不出來。
賀清越替她安排這些事,左右不過是一句話的時間,實在犯不着特地跟她說一句。
就好像,她知道不知道,其實沒有太大關系,只要路燈亮起來,夜間返家的人有一道指路的保障,便足夠了。
初弦偏頭,飛馳而過的林梢間投下一段錯落的陽光,攀爬似的暈上她眉心如雪消融的愁緒。
手指攥了攥,聲音輕如呓語:“我——那我有機會了,親自謝謝他。”
這話落在其他人身上,多怕是會生出旖旎心思,但初弦沒有那方面的想法;事分輕重緩急,遠近親疏,初弦和他的關系是遙遠到同處一片天空都會覺得陌生的地步。
但他仍為了那樣芝麻粒大的小事上心。
今日路況出奇的好,往常總需要堵那麽二十來分鐘,今天倒一路暢通無阻。
奔馳停到機場地下車庫,江一竣拒絕她自己提行李箱的提議,兩人一前一後上了直行電梯。
候機廳的溫度比外邊适宜,初弦跟着他,擡手繞開自己圍巾。
登機牌由負責人統一發放,辦理好行李托運,江一竣領着她往明顯不屬于普通旅客的候機室走去。
一見他來,有位燙着熱辣大波浪卷的美女率先起身,一身香奈兒冬季新款,她夾着副□□墨鏡,纖細手指勾着鏡腿兒,斜斜一摘,露出眼尾挑得狹長的豔麗雙眼。
視線幹脆越過江一竣,只看初弦,紅唇挂笑:“江助,人齊了?”
“齊了。”江一竣點頭,往後撤了半步,介紹:“這位是特聘的古漢語翻譯老師,姓初。”
初弦年輕,但跟着許教授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她遇上大場面從沒犯過怵,沒有過分熱切熟絡,也談不上見外,站得從容筆直,新雪似的臉抿開從容不迫的微笑:“你們好,我叫初弦。”
此行去倫敦約莫十來人,項目負責人是那位戴□□墨鏡的女子,姓喬,單字一個微。
大概是江一竣提點過,這群人沒對初弦身份展露不禮貌之外的好奇,其中有個懂行的市場部人員,專項負責對中外交流這一塊,主動和初弦提起自己認識許教授。
都是賀清越手底下器重的人,官場話打得十分漂亮,談起許教授,又談起許教授有一個關門弟子,聽說年紀挺小的,不知大學畢業了沒有。
“別以年紀論資歷啊。”
喬微實在看不下去,摘下墨鏡磕了下方嘉文腦門,笑着連消帶打:“你以為現在培養一個專門從事古漢語翻譯的人才容易?偌大南城,前仆後繼幾千人的翻譯專業,就出了許教授這麽個獨苗苗。”
短短十來分鐘,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方嘉文對初弦倍有好感,他尴尬地捎捎後腦,耳尖浮紅,眼神移開初弦的臉,神色不大好意思:“我這不是有些意外嗎,我以為會是許教授跟進......”
“許教授脫不開身。”初弦語聲溫和地解釋:“國家臺要辦一個有關南城博物館的專場欄目,許教授是專家之一。”
生怕她誤會,方嘉文連連搖手:“初弦,我不是那個意思。”
初弦禮貌生疏的笑,不多說,反倒是喬微伸手給她遞了一杯熱茶,攔下多說多錯的方嘉文。
——倒不是真的怕方嘉文口無遮攔冒犯她,只是江一竣來時與她單獨提了句,“那是賀總點名的人,喬總監多看顧些,別讓她落了哪兒的委屈。”
喬微沒往別的方向深想,畢竟那姑娘看着就不大像那種會委身什麽人換資源的性子,再加上她知道賀清越和許教授有幾分關系匪淺的私交,借了人家的寶貝學生,當然得好好地還回去。
方嘉文不再說與年齡有關的事,轉而談起此行負責的項目,初弦提前閱讀過資料,知道她的工作範疇和重心在哪一塊。
按他的話來說,工作不重,任務不多,如果能提早完成,接下來的時間不需要全程陪同,想休息便休息,想在倫敦逛逛也可以。
方嘉文之前在倫敦大學念奢侈品,回國後卻改行做起了與翻譯相關的工作,得知初弦和自己一樣是土生土長的南城人,眼底興奮之意更濃,尤其是聊到老城胡同巷兒深藏功與名的美食,拿出已經握到手心出汗的手機,下句便是自來熟的交換聯系方式。
這種年輕人看對眼的事情,喬微自然不會橫插一手,奈何她上一秒信息剛發出去,下一秒人就來了。
賀清越是從門口進來的。
他在吸煙室裏接了通電話,來自他的奶奶雲芳女士。雲芳女士年紀大了,總念叨自己沒幾年,作古前唯一一個願望,能看見賀清越結婚。
前幾年賀老爺子幾番兇險,臨門一腳險些過去了,賀家和戚家的婚事,便是那時候定下的。
雲芳女士看得開,賀清越和戚家那位小姐無往來也無相交,這結婚嫁娶,一應是由家中長輩安排。
戚映比他還無所謂,這位大小姐向來是乖張做派,近段時間據說在捧一個什麽小明星,下血本似的,什麽資源都往裏喂,兩人半年前在巴黎一場頂尖商會碰面,閑聊之中也是說抽空定了日子,兩人到賀老爺子跟前把事情一解釋。
雲芳女士喜愛戚映,但解綁這事兒到底由女方先提出,除了埋汰自家孫子幾句以外,也沒別的反對意見。
只是賀清越前段時間回家赴宴,雲芳女士見他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用話敲打着他,什麽奶奶沒幾年好活啦,你爺爺也是,要是我兩臨死前都見不着你找一個真心相伴的姑娘,那可真是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這麽大的詞都鎮到了賀清越頭上,任憑賀清越如何打圓融都繞不開這事兒了。
雲芳女士對他的行程了如指掌,對他身邊随行的人同樣了如指掌,本着近水樓臺先得月的精神,雲芳女士想看一看賀清越與喬微有沒有發展的可能性,這不打聽還無事發生,一打聽,倒是讓她發現了個新面孔。
好巧不巧,雲芳女士和許教授是多年老友,兩人一合計,竟然對上號了。
許教授念着初弦生平,有意掠過了有關她生父那一段,主要筆墨點綴在自小無父無母,被人收養長大,憑自己努力念書工作,如今是許教授跟前唯一的親傳學生。
雲芳女士滿意得不行,問許教授要了初弦照片,許教授倒也是個實誠人,直接把人的畢業照發來了。
雲芳女士在她臉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圈,附言:是這個嗎?我瞧這個最滿意。
所以說眼緣這種東西,着實玄學。
賀清越連哄帶騙,終于讓雲芳女士挂了電話,回頭,卻見方嘉文勤切地要問小姑娘交換微信。
他莫名就不爽極了。
怎麽她遇上的一個兩的男的,都上杆子接近她。
喬微看熱鬧不嫌事大,抱臂站在一旁,精致豔麗的臉上似笑非笑。
“初弦。”
嗓音清冷似啞,松風拂雪般讓她回過眸。
不待她反應,賀清越穩步向她走來。
今日沒穿正裝,是一身略顯休閑的風衣長褲,左手握着的手機落入口袋,另只手端着咖啡。
看着不像個殺伐果決的決裁者,而是一個游戲人間的富家公子。
他生了一張過分清絕冷感的臉,或許是因為不茍言笑的原因,是有那麽幾分深冷的霜雪意味。
但真的接觸起來,才知道這個人身上并沒有烈火烹油的富貴裏攜出來的纨绔本質,最起碼,有耐心,一點勉強的寬和,會道歉。
初弦都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拐到了道歉那一茬。
他兩個字喚得與方嘉文那是泾渭分明的熟悉,賀清越一條手臂搭着椅背,垂落的手腕沒有戴表。
從喬微這個角度看過去,就像他把小姑娘圈在了自己懷裏。
分明的,群狼領頭者劃地盤。
自上而下,低頭看她,摘了圍巾的脖頸細巧纖長,打底是粉米色的毛線衫和煙藍色的過膝長裙。
她皮膚底子好,胡亂上一層隔離都有種清透的質感,機場常年冷白的光線不偏不倚地蕩下來,映得眼中濕漉漉的無措。
賀清越不看還舉着手機的方嘉文,轉問她:“吃過早餐沒有?”
一行人頓時鴉雀無聲。喬微彈了彈甲面不存在的薄灰,臨行前,她特別找相熟的美甲師做了四五個小時的鑲滿水鑽的精致指甲。
初弦要掃方嘉文微信二維碼的動作滞慢,她點點頭,糯聲說:“來時吃過了,謝謝您。”
賀清越不動,等她下句話。
初弦挪開他過分壓迫感的視線,目光觸及到沒有戴表的手腕和咖啡,愣了一瞬:“那你吃過了嗎?我拿了一份奶黃包,你要嗎?”
喬微聽得直想笑,他賀清越那是什麽人,常年把胃藥當水吃的人,這人的一日三餐從來不正常,夙興夜寐的工作,多是想起來了才随便對付一口。
仿佛他人生字典裏壓根沒有“饑餓”兩個字。
然後她看見賀清越從側方繞過來,直接坐在初弦旁的位置,沒有動過的咖啡放在玻璃圓桌,眼神似在征詢:奶黃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