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光
月光
茶涼得很快。
不知是哪款不上檔次的茶葉,入口清苦,惹人平白心煩。
雲芳女士埋怨自己,三兩句話而已,竟是勾出她的傷心事。
可是這類與生死有關的事情,多少言語安慰不過蒼白,感同身受四個字,從來不存在兩個半刻鐘前認識的陌生人。
“奶奶跟你說自己吧。”
雲芳女士的手包橫在桌面,絨面夾層裏塞着的手機響了好幾次。
“我姓雲,單字一個方,走四方的方。我爸媽一輩子攏共三個小孩,那時正是狼煙四起的烽火年代,人啊,很難活得下來。我頭上兩個哥哥,一個叫人拿槍打死了,另一個染了大煙,戒不掉,讓我爸給活活打死了。”
已經快半輩子的事情,再想起,回憶清晰如昨。
初弦聽得怔神,那是怎樣一個刀光劍影的年代,竟會叫父子相殘。
“不瞞你說,我家祖上是京城裏當官兒的,幾幾代代積累下來,錢是不缺花,可人浸在富貴裏,容易讓那些花花白白的東西迷了眼。”
“我二哥不是個東西,他不光吸大煙,還玩人家清白姑娘,手上折損了好幾條人命,別人去告,可青天老爺還得看我爸三分臉色。”
說到這,雲芳女士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沒了大哥,又沒了二哥,爸媽覺得我一個女兒家不頂事,只想替我尋一門好姻親,早早嫁了是了。便在這時,家裏遭逢變故,我爸一夜之間病倒,家裏沒主事的人,我從拜天地的現場逃了出來,從此改芬芳的芳為四四方方的方,扛起了偌大家業。”
初弦聽得入迷,她生在和平年代,對于舊日時光的所知所聞不過是書冊中濃墨重彩落定的一筆,可是在言簡意赅的幾句話背後,又藏着怎樣的波濤洶湧,驚濤駭浪。
“後來我有了兒子,兒媳婦是他自己選中的人,我不像我的父母,替他安排好人生的路,他願意從商也好,從政也好,或是要荒廢家業當一個流浪漂泊的藝術家,我都不管他。小初,一個人是一個單獨而完整的個體,我願意他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想,你父母也願意看見你今天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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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眼眸微微閃動,仿佛在那張稚嫩乖巧的小臉上,看見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兒子性格比較好,我媳婦兒更是個溫柔大方的人,可他們兩卻生出一個渾身反骨的臭小子。這小混蛋喜歡徒手攀岩,喜歡極限運動,十八歲的成人禮是皇家大峽谷蹦極,二十歲那年玩賽車出了車禍,在重症監護室裏躺了三個月。”
“畢業後回國接手工作,摒棄那些玩命兒的勾當後,他跟他老子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工作狂。有一回給熬出了胃炎,你猜怎麽着?手上打着點滴,人還坐在會議室裏開會。”
雲老太太搖頭,說不出的複雜表情,既是驕傲,又是心疼。
“那孩子,其他事讓人省心,就一件不好,不怎麽對感情上心。我知道他念大學時談過一個女朋友,聽說分手的理由是性格不合,到現在了,沒再正兒八經地談過一個對象,眼看別的老太太都抱上倆孫兒了,我還孤零零一個。”
初弦迷茫地眨了眨眼,“可是......您不是說來找孫媳婦嗎?”
雲老太太先昂首,再點頭,理直氣壯:“是啊,可不是還沒找到嗎?我啊,一直想要個孫女兒,可我那兒媳婦身體不好,我不願意讓她再生,就指望我孫子能不能替我圓這個夢。”
最後一個“夢”字,千回百轉,萬種情緒。
不知為何,初弦竟然離奇解讀出一種......殷切的意思。
目光殷切,話語也殷切。
“我跟你保證,小初,我孫子品行不壞,他身上沒有混不吝的嚣張做派,也不亂搞男女關系——他人還可以,個子高,長得還有那麽一點小帥氣,随他母親,會拉大提琴。“
初弦在雲老太太的敘述裏,拼出一個輪廓模糊的人生。
她心裏沒有太大的觸動,自然也不會将對方那些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意會成另外一種意思。
“我相信,您和您孫子,一定會找到稱心如意的人。”
老人上了年紀容易和小孩一樣,面容和善的臉浮出善意的笑。
“誰說不是呢。”
雲芳女士沒有對初弦透露更多其他信息,兩人就初弦的專業展開話題,初弦很想要一本找了許久的孤本,老太太一思索,爽快地應承下來:“成。如果我找到,就送給你。”
初弦哪好意思,連連搖頭:“不不不——我以市價跟您購買好嗎?”她是真的很想要這本書。
“好啊。給你打二折。“
雲芳女士從手包裏挖出不再倔強震動的手機,一眼未看擠擠挨挨的未接來電,她問了初弦的手機號,眯着眼,姓名欄裏一個字符一個字符地敲:未來孫媳婦。
臨走前,已經改回原名的雲芳老太太回頭,執着她柔軟無骨的手,鄭重其事道:“小初,你和奶奶投緣,奶奶一見你就喜歡。”
雲芳女士心滿意足地合上夾層,沒讓初弦送,樂着一步三晃的步子離開餐廳。
和雲芳女士相遇的小插曲沒有給她的生活掀起異樣的波瀾,初弦依舊專心致志地埋頭工作,中英兩國合辦的展覽會圓滿落幕,為了慶祝,理查德夫婦舉辦了一個私人宴會。
非是酒店舉行,而是理查德夫婦的私宅,一棟帶着小花園的疊拼別墅。
是上世紀舊上海的風格,桃木制的家具,大廳擺一架YAMAHA黑色三角鋼琴,方嘉文解了兩顆西服扣子,十指懸停,行雲流水地奏一首脍炙人口的鋼琴曲。
初弦不喝酒,晶瑩剔透的高腳杯裏裝了一杯老夫婦朋友帶來英國的白沙綠茶。
她深感紅酒杯喝茶像極了某種纨绔放浪的二世祖才做得出的缺德事,酒杯往琳琅滿目的餐桌一撂,繞過衣香鬓影的會客大廳,直往暗香缭繞的庭院走去。
倫敦冷得徹骨,深夜大雪毫無征兆,鋪天蓋地。
白牆黑瓦的庭院,古樸典雅。
曲徑幽深,石子光滑,小花園裏栽着從國內移植過來的銀杏,疏密不一的枝桠落了輕薄白雪。
穿堂風呼聲烈烈,她雙手抱臂,看得入神。
初弦對銀杏包括一切銀杏的衍生物都有一種病态的迷戀。
但那故事太久太遠,她從未對任何人提過。
庭院裏除了銀杏樹,還有一應抱群而綻的小花。
她站在仿古回廊下,無聲地,安靜地凝看。
一曲結束,方嘉文以其精湛的演奏技巧博得熱烈掌聲,他揚着頭,目光微微閃動,視線梭巡一圈。
十秒鐘,他眼裏剛升起如小狗般搖尾巴的喜悅被一盆不講道理的兜頭涼水撲滅。
初弦不在。
喬微把他的失落盡收眼底,方嘉文家庭條件不錯,又是獨生子,品性也不出什麽大毛病,算得上一個相當不錯的歸宿。
奈何他百八十般武藝齊齊上陣,初弦自是佁然不動。
喬微剛要上前找他喝兩杯,冷不防,身後一道清峻沉啞的聲音攔住她腳步。
“初弦呢?”
喬微回頭,竟然是賀清越。
摸不準他是到了好一會兒還是剛下飛機,整個人風塵仆仆,修挺鼻梁架着一副銀邊眼鏡。
看着裝,喬微揣測大約是後者無疑。
喬微朝某個方向舉了晃着瑩潤酒液的香槟杯,“應該在後花園。”
賀清越點了下頭,喬微舌尖頂了頂上齒列,彈出一個無意義的音節。
團隊都是年紀差不多的人,褪去工作頭銜,你一句“喬姐”,我一句“小方”,彼此間沒有泾渭分明的界限。
聲潮中有人喊了句:“賀總呢?“
有人應:“沒見啊。賀總來了麽?”
唯獨目睹了賀清越與喬微對話的方嘉文,失魂落魄地看着□□院的方向。
賀清越剛走出喧鬧鼎沸的三樓,握在駝色大衣口袋裏的手機有序震動。
程潤。
他索性改換方向,來到三樓的半開放式露臺。
屋頂做了透明防水處理,空曠處擺着一面大約3米長的棋臺,賀清越瞥一眼,黑白子交錯厮殺,白子看似占了上風,但真要細究,勝算卻不大。
他知道理查德老先生是個好棋之人,棋臺還有一套完整的茶道用具,蒲墊金線團紮,是簇新的狀态。
程潤問他什麽時候的航班回南城,賀清越掏出打火機,指腹撥動冰冷轉口,打了兩次,噴出來的火焰幽幽。
沒氣了。
牆角立着一盞透色鈴蘭的花燈,模糊光暈不夠充盈,只映出賀清越清冷的周身邊際。
“明天吧。找我有事?”
程潤笑說:“我找你能有什麽事情。就是想知會你一聲,明天落地,老城區胡同巷兒的路燈,修好了。”
這事兒原本是江一峻在跟,卻一直推進不了,一詢問才知道,中途曲曲折折的關竅衆多,賀清越漫不經心地聽着,江一峻說到某個人名時,他把上次某人遺留的一張名片扔過去。
據說是牽扯到私人恩怨,故以維修工程一直無法推進,程潤認識那人,一通電話過去,立馬把人給馴得服服帖帖。
前後甚至不超半小時。
賀清越咬着煙,溫潤燈火浸在薄雪裏,削弱他一貫冷厲到不假辭色的側臉,頓生一種不近煙火的玉質金相。
有一縷溫軟的風撞過來,他摘了唇邊的煙,二話不說,撂了程潤電話。
想起一句老套的詩,記不大清原句怎麽念,大約是,你站在橋下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
他站在三樓,目光圈了一片咫尺又遙遠的月光。
他在看初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