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春雨

春雨

大概是對佛祖不誠心,她很快遭到了報應。

往回走時不知給哪兒冒出來的小石子絆住腳,踉跄半步,整個人差點摔出個不文雅的平地趴。

還好另一位深明遠見,早預料到這兔子蹦蹦跳跳,肯定得發生點什麽意外,是以一路上邊和她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邊小心翼翼地護着她。

初弦坐在放生池邊緣,黃頭龜晃晃悠悠地從她視線裏爬過,她瞥一眼,只覺得烏龜都在笑話她。

她雙手捂住臉,崩潰道:“我錯了......我不該對佛祖大不敬。我心不誠,所以佛祖要懲罰我。”

賀清越啞然失笑。

他半蹲在初弦眼前,因着垂眼,身上冷淡鋒利的氣質內斂許多。

“來這兒的香客有幾個實誠人?人人都有難以言說的煩惱和陰暗,要為這點事兒懲罰你,我看這佛祖也太小氣。”

初弦被他理直氣壯的口無遮攔給驚到,捂自己的雙手急哄哄去捂他,将他未竟的後半句嚴絲合縫地堵在唇齒,那氣勢洶洶的眼神,絕對不給胡言亂語死灰複燃的機會。

她手心很薄很嫩,帶着不知哪兒沾來的甜香,軟綿綿地着陸在他臉上。

“快別這麽說。”

她慌張地看了眼人來人往的大華寶殿,心虛地收回手,磨磨蹭蹭地勾着挎包細帶,不是埋怨的語氣,倒像是無意識的撒嬌。

“神佛在上,不能這樣不尊敬。”

賀清越閑散挑眉,只挑一側,穩重貴氣被這個頗有些風流浪蕩意味的微表情沖得煙消雲散。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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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聲地比唇形。

“法不責衆,我和你一起不誠心,要罰合該罰我們一起。”

話說完,大概猜得出小姑娘需要一點時間重新建設心理防線,他低頭,修挺五指握住她微微腫脹的腳踝,初弦夢醒般瞪大眼,指腹溫熱觸感透過細膩肌理傳上四肢百骸,頭腦登時一片空白。

賀清越撥開她綴着兩個白球流蘇的褲腿,仔細檢查腳踝傷處。

“賀先生,您做什麽?”

初弦難為情極了,耳尖和臉頰齊齊紅透,聲調幾度變換,自己都察覺不出的嬌嗔。

大庭廣衆,香客流連而過的目光,寶殿中寶相莊嚴的神佛,千人萬目,似乎直勾勾地釘在她身上,釘在這個滿腹荒唐風月的叛徒上。

“別動。”

他手腕稍稍用力,她就像困死的蝶,在他鋪天蓋地織就的溫柔網裏,動彈不得。

粗略檢查了下,還好,只是輕微扭傷,沒有傷及踝骨,回頭熱敷幾天差不多。

綿延成海的八重櫻在視線盡頭,濃雲壓城,似要醞釀一場潑天暴雨。

他放下初弦褲腿,問:“能走嗎?”

初弦點頭如搗蒜,像是要證明給他看似的,往前蹬了蹬腿,一本正經:“不光能走,還能跑能跳。”

賀清越微微嘆聲,背向她,冷玉似的骨節捏了下後頸,仍是半蹲的姿勢。

“上來。”

言簡意赅,她卻不明白。

“什、什麽?”

好幾道過于灼熱的視線側在他們身上,賀清越扔哪兒都是矚目焦點,身高氣場如同國際秀場的頭牌模特,襯上她這個名不副實的灰姑娘——

越想越亂糟,初弦弱弱地重申一遍,盡管她自己也聽出底氣不足。

“不用了,我真的能走......”

清清冷冷的眼尾睨過來,賀清越罕有的耐心十足:“不是一階梯消一煩惱嗎?上來,我背你下山,快下雨了。”

她下意識擡頭望天,一場盲風怪雨搖搖欲墜,以迅雷不及的姿态降在每一個手足無措的香客身上。

初弦雲裏霧裏,最後在他寬厚背上颠了一下,想不明白,自己怎麽就那麽聽他的話呢?

究竟是上山的路好走,還是下山的路好走,初弦分不清了。

她雙手勾着他脖頸,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松,拘謹得如同四肢僵硬的木偶人。

他倒好整以暇,她沒什麽重量,比自己預想的還要輕。

賀清越背着她,修挺身姿沒壓彎一寸,游刃有餘地跨開一級又一級經歷不知數幾春夏秋冬的青石臺階。

“有句話你說得不對。”

散漫又撩人的笑音将将擦過她臉側,氣息溽熱得如同一個猝不及防的親吻。

她的所有思想在一刻懸崖勒馬,鋪天蓋地欲來的風雨,接二連三往山下跑的香客,她引以為傲的冷靜思緒,賴以生存的呼吸和心跳,有片刻的急停。

賀清越聽見她似乎是應了句含糊不清的“什麽”,又或是根本什麽也沒說。

他緊了緊手,她柔嫩十指勾着自己脖頸,指腹無意識刮擦過上下喉結。

初弦沒有任何撩撥男人的手段和技巧,幹淨純潔如冬日第一捧白雪。

可以讓她在泥濘裏融化,也可以讓她在掌心裏融化。

腳踝的痛意不至于明顯也沒到可以閉着眼忽略的程度,初弦乖覺地趴在他背後,聲線輕軟地問:“嗯?我說什麽不對?”

尾音軟綿綿的,小貓爪子鬧騰似的拍在心上。

賀清越就笑。

“我也有很多煩惱。初弦,但是我的煩惱問佛祖沒有用,我得問你。”

雷聲大雨點小,帶來一陣令人心悸的虛驚,也許是罕有的安全感,也許是她不知不覺的依賴,初弦漸有昏意。

她小小聲地追問:“問我什麽呢?”

一個模糊到難以置信的念頭逐漸在潮濘腦海裏成形,她輕輕皺了皺眉,她不是幻想家的性格,念頭閃電般轉瞬即逝,她無從捕捉。

但下一秒,比雨點降落更快的是他的聲音。

“初弦,我想知道,你有一點喜歡我了嗎?”

.

大雨鋪天蓋地,她一時怔然,覺得自己也是萬千雨線中不起眼的水珠。

一顆心沉甸甸,失重般墜落。

罪魁禍首渾然不覺,嗓音低沉清冽,戛玉敲金般,一陣一陣惱着她所剩無幾的理智。

“或者,你可以有一點喜歡我嗎?”

她狹小逼仄得像一個窄口玻璃瓶的世界如洪流般轟然倒退、碎裂,回答不了的問題只能依靠沉默逃避。

下山的路無比漫長,分明只有一百零八臺階,他卻願意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慢到他們永遠被困在這場細密溫柔的春雨裏。

而她覺得,雨不是下在她耳邊,是下在她心裏。

**

回程路上,賀清越叫來一個司機,不是她之前眼熟的江助。

兩人并排坐在後座,封閉車廂空間盈餘,初弦整個人卻貼到另一面玻璃,一副恨不得當場劃出天塹鴻溝的鴕鳥心态。

賀清越看她一眼,唇邊噙一抹淡淡笑意,沒說什麽。

新來的司機是個小年輕,平時跟着江助多一些,冷不丁見到自己頂頂頂頂頭上司,冷汗一茬一茬地往外冒。

正想問上司該往哪兒走,冷面上司手心朝下,示意他閉嘴。

司機無法,只好先順着車流緩慢駛出普華寺。

電話進來,修長眉宇輕輕一蹙,是程潤。

直覺不會有任何好事。

果然,程潤的聲音在耳邊眉飛色舞,先是一陣毫無顧忌的狂笑,笑到幾乎脫力以及心中掐算賀清越不耐煩的極限,他才大發慈悲似的慢悠悠說:

“老賀啊,你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現在整個南城都知道你戀愛了。”

程潤話中透露兩個訊息。

一是今日來普華寺的香客大約有拿着相機的記者或是狗仔。

二是那人認識他。

這種消息一般不用賀清越費心,公司自有公關部進行操作。

他微微阖眼,伸手摘下眼鏡,并指摁揉疲倦眉心。

“有拍到正臉?”

程潤把短短半小時就在互聯網中瘋狂發酵的網頁新聞截圖發給賀清越,依舊是玩笑的口吻:“哦?你的話,簡直高清的無藥可救;你要是問初弦,那還好,只有一個比較模糊的側臉,看不清人。”

他瞥一眼初弦,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知道對方不是心思缜密的性子,心寬和善,這趟不平整的路上也能安穩的睡着。

他思索半秒,擡手,繞過她後腦,輕慢地掰到自己肩上。

小姑娘呼吸平緩均勻,長卷羽睫卻很不争氣地動了動。

......看來也不完全是心寬。

他點開程潤給他發的照片,他的臉确實高清得無可辯駁,背上的女孩只有一個不清晰的輪廓,但依稀能辨,她擁有一張令人過目不不忘的臉。

這張照片不完全是抓拍,也不應該出于別有用心,否則不會有這樣完滿美好的意境。

天空晦澀黯淡,純白櫻花如海,他們站在或上或下的人潮中央,身後是寶相莊嚴肅穆的神佛,再遠一些,灰雀驚飛,流雲淩亂。

他和背上的女孩說什麽,神情溫柔。

程潤還在電話裏叭叭叭:“公關部動作還算快,現在再刷新已經看不見照片了。”他話鋒一轉:“這照片最先是在某個二代群裏流出來,我估計該見過的人都見過了,你回頭得想好說辭。”

賀清越還在看照片,莫名道:“什麽說辭?”

程潤比他更莫名:“你奶奶成天5G沖浪,你不會指望她還沒看過這張照片吧?”

賀清越更稀奇,他掏出藍牙耳機,連上,避免程潤的大嗓門吵着初弦。

“我為什麽要有這種指望。”

沉默,無邊無際的沉默。

程潤後知後覺,既驚恐又意外地罵了聲,這位程老板向來不着調,随手把煙掐滅在一個白玉鎮紙裏,火星散盡,灰燼蒙光。

“你......”

程潤一時啞然,半天組織不出完整詞句,皺了皺眉,大馬金刀地仰回真皮轉椅。

“你別告訴我,這事兒是你安排的?”

賀清越心說我是智障嗎安排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還要自己公關,心中對程潤智商的懷疑更進一分,他輕嗤一聲:“我有那份閑心?”

程潤道也是,賀清越向來厭煩拐彎抹角,他生平追女孩彎彎繞繞的耐心,全用在初弦身上。

“哎我是不反對你和小初妹妹談戀愛啊。那妹妹我挺喜歡,難得的知世故不世故,再加上應老爺子牽線搭橋,也不會是那種奔着嫁入豪門來的。”

程潤是個信奉第一感覺的人,如果第一感覺差勁,那這人多半和他相處不了。

和初弦見面的時候,他是發自內心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姑娘,就是年齡略小了一點。

躊躇一瞬,程潤還是說:“老賀,雖然我不知道你下一步打算是什麽,但是你要想跟人小初妹妹開始,我勸你先把自己和戚映的事解決。別弄人清白姑娘一身罵名。”

賀清越懶散坐着,修長手指捋着她如緞質感的長發,烏亮黑絲在指腹輕輕繞圈。

“你說的我能不知道?”

程潤就笑:“提點你又沒錯。行了,左右你和戚映也沒有正式過禮,就是兩家人的口頭諾言而已。這事解決利索了,哥支持你追我們小初妹妹,等你結婚了,哥給你封個大的。”

賀清越不應他的口頭便宜,收線後,手機再刷新,果然搜不出任何關鍵詞和照片。

但他不知想什麽,切回程潤的對話框,長按保存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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