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弱聽

弱聽

風雨晦暝,夜色昏沉。他只穿一件質地薄軟的白襯衫,硬質翻領別一枚銀杏領針,懸鈴木疏密不一的枝桠在靛藍夜幕交錯,罅隙間垂着半輪奄奄一息的彎月。

而他站在月昏光裏,當空蕩下的冷光映着鼻梁,半垂眸光壓進眼眶陰影,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初弦無端地鼻酸。

她人生裏與落魄、狼狽挂鈎的場景不多,可在屈指可數的寥寥片段中,那麽不湊巧,總有那麽一兩個場景與他有關。

她有些想哭。于是抽了抽鼻尖,手指揩着眼尾更加用力。

但賀清越溫柔地按下她的手,一只手橫在她頸下,帶着她輕輕地窩入懷中。他微微低着頭,線條明晰的下颌搭着她發頂,香味清甜的蓬軟發絲搔出二分癢意。

“姓應難道是什麽很了不得的事情嗎?前二十年沒找過她,也沒認過她,如今不必惺惺作态吧。”

他說這話時情緒很淡,但誰都聽得出來,口氣不善。

賀清越略擡單薄的眼皮,無意義地看過去,扣着初弦的手卻收得很緊。

寧袖清啞笑兩聲,打圓場:“小賀總,都是誤會。”

“誤會?不見得吧。”他個子高,看人時習慣性垂眸,眸光冷冷淡淡地掃過來,在應如斐身上停頓幾秒,他道:“應如斐說了那麽多,你們除了一兩句沒意義的打斷,有人站出來替她說一句話嗎?”

應嘉涵站在賀清越餘光中,似乎很輕地側了下身,但最終沒說任何話。

應如斐臉色難看至極,但她仍能保持心口不一的微笑,她可以繼續用之前針對初弦的态度對她,卻不能将這份情緒嫁接到賀清越身上。

“或許對你們而言,初弦永遠是應二的外生子,所以你們從指縫裏漏點小恩小惠,她合該對你們感恩戴德。她不願意改姓,是她不識擡舉。”

應華章此刻沉沉地嘆息一聲,無可奈何地說:“清越,事情不是你揣測那般。”

“好。”他懶做追究,只說:“去年小寒,我承應老爺子的請求看護她一程。若你們為難她,便是明面上和我過不去。再者,應老爺子能走到這一步,其中焉知沒有你們的推波助瀾?”

依仗一個全無關系的外人護她周全,那應家得是什麽樣的狼巢虎穴?

寧袖清被他噎得下不來臺面,只得苦笑道:“小賀總是何意?我們怎麽會為難初弦,她到底是我們家人......”

“是嗎?”賀清越冷聲截斷,他語氣聽着寡淡,但眼尾斂出緊窄的一道褶,隐忍着勃發怒意。

“為什麽現在想把她認回來,在場諸位恐怕比我這個外人更清楚。但是,初弦願不願意認回你們、認回應家,在她個人選擇。如果她不願意,那麽沒有人可以逼迫他。”

直到這一刻,初弦才切身實地意識到,自己和他究竟隔着什麽。

他把她護在身後——她之前聽溫彌說,他們這種出生富貴的公子哥,不慣說自己談了女朋友,對于身邊的人,只用一個高深莫測的動詞,“跟”。

誰先跟了誰,後來又跟了誰,對于這幫浸淫潑天錦繡成長起來的闊二代,女人只是他們用于衣香鬓影的裝飾品。

所以,只是寵物,不必尊重。

但賀清越從不給她模棱兩可的身份。每逢意外或不意外地遇上舊友熟人,他總一只手抵着她肩膀,往自己身前一帶,聽着很随意但永遠字句鄭重地說:

“介紹一下,初弦。”

她在這裏,永遠有名有姓,而不是一個似是而非的路人。

初弦安安靜靜地聽着,她眼尾紅得厲害,賀清越知道她是不怎麽愛哭的,雖然因為面皮薄,經常被他逗弄得臉紅耳熱,但她其實是那種,哪怕平白捱受天大委屈,只會抿着唇不吭一聲的性子。

她握住賀清越手指,凍過頭的體溫逐漸回暖,她最後用拇指抹開眼尾潮紅,輕聲說:

“我的左耳是弱聽。”

一句話,七個字,不比一片羽毛落地,反而掀起驚濤駭浪。

“九歲那年,我媽帶我來祭拜他。不是這裏,而在本家,我受了應二太太一巴掌。”

她說得很平淡,口吻平乏無味得如同訴說別人的故事:“當時你們都在。正如今日一般。”

正如今日一般。你們每個人對我袖手旁觀,或看熱鬧、或憐憫,或可笑或嘲弄。看着那個茫然無措捂着左耳的小女孩,沒有人上去扶她一把,除了她的母親,沒人在意她疼不疼、有沒有哭。

她平靜地,遙遙向着應老爺子點一點頭,眸光溢出束手無策的傷感。

“我不知道怎麽操作爺爺贈予我的東西。如果有可能,這一切請你們收回吧,我先走了。”

半進半退的那條腿終于踩回實處,冰涼掌心被賀清越裹在手裏,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

*

他常開的那輛古斯特違規停車,初弦木然地看了會兒,忽然問他:“你這要扣多少分?”

她還能開玩笑。

賀清越輕嘆一聲,拉開副駕車門把她塞進去,自己上車後前傾着身,替她扣上安全帶時,清寒呼吸幾乎拂着她鼻尖。

他伸手碰了碰她沒有淚意的臉頰,輕聲說:“不想哭嗎?”

她唇色發白,卻抿得很緊。聞言只是搖了搖頭,眉眼倦落地虛阖,恹恹地提不起勁。

半晌,她只說:“不值得。”

到底不是當年那個孤立無援的小孩子了。初弦不怎麽想哭,也不怎麽想提這些事情。

賀清越點火倒車,往她家開去。

六七點的光景,天氣陰沉得仿佛能擰出一池冰水。初弦前額靠着玻璃,透明窗戶凝結一層深冷水霧,她怔了一瞬,手指圈着色暈璀璨的某處光斑,機械性地重複打轉的動作。

上了二環,道路驟然擁堵,他們被不上不下地卡了十來分鐘,初弦才像是想起了什麽。

她坐直身,轉臉看他:“不是說要去美國嗎?發生了什麽?”

前後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伏,賀清越稍稍調大音量,舒緩鋼琴曲隔絕堵車帶來的困頓感。他握住初弦搭在膝上的手,細致地揉了揉,過了會兒才說:“因為聽說了應如斐回國。”

初弦輕輕地“啊”了一聲,倒是沒想是這個理由。

他沒有未蔔先知的優勢,不過是道聽途說了一句,幾乎不用過多思考,勒令已經起飛的飛機遽然回航。

車流煌煌,燈海連綿,亮如白晝。明紅燦黃的燈光連接城頭城尾,形成一個無法被打破的、閉環的圓。

這個時節的溫度仍是有些冷,但車廂暖意融足,初弦低頭揉着指尖,悶聲悶氣:“還好你來了。”

她這話使他莫名頓了下,賀清越面無表情地截去她的手,替她繼續疏揉血液,一根根細白的手指摁過去,他不緊不慢的聲音就響在她耳邊。

“為什麽這麽說?”他很有耐心,口吻也溫和,像是閱盡人事的和藹長輩,用勸哄的語氣對她說:“難道我不來,你沒辦法解決好嗎?”

“唔......”她遲疑地應了聲,少時慢慢搖頭,說:“應該是有的,但我不一定能做得很體面。”

賀清越好笑地去揉她臉頰。她這段時日太辛苦太忙碌,整個人清減一圈,掂在掌心裏的手腕骨骼硌得他心髒生疼。

“為什麽一定要體面?他們那樣對你,你還能好好脾氣。初弦,其實我真的、真的很生氣。”

他眼底光影明滅,初弦怔然看過去,才發現他沒有一星半點的笑意,表情冷如隆冬時凜冽雪霧。

初弦以為是早年那些意外惹他不快,但更深地看進去,卻發現并非如此。

他的怒氣不是對外,而是對着自己。

為什麽非得是今天,為什麽他不能親自送他,為什麽程潤不堅持一下——

他甚至沒發現自己連坐了程潤。程潤那人是出了名的護短,管他和應家有多少交情,欺負到初弦頭上,不行。

他只是想,哪怕程潤在場,那些問責、怪罪、甚至諷刺、诽謗,通通落不到初弦耳中。

他的女孩,合該幹幹淨淨。

初弦很快想明白他不高興的關竅,胸腔逸散從交握指尖傳導而來的溫暖,她仰起面,溫順乖巧地笑了笑。

“我一直覺得我運氣不大好,但某些時刻,又覺得自己過分幸運。”頓了頓,在樂曲結束的空白間隙中,她輕聲說:“我從沒覺得自己沒有父親便低人一等,我的媽媽,她很疼愛我,把我照顧得很好。她去世以後,我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我有了新家,黃叔叔把我當親女兒,小汀小傑都很喜歡我。真的,我沒有過得不好。”

她如數家珍似的,将這些年不算多的、值得一提的事情,細細地告訴他。

但更多的,在他聽不見的邊邊角角,是她極力隐忍毫無來由的指責辱罵,是她一個人踽踽獨行的沉重腳步。

每當想起這些,想起小寒那日,送到他手上薄薄幾頁的背調。

那是她,被一筆帶過,無人知曉卻濃墨重彩的人生。

初弦側過頭,柔嫩臉蛋貼上他手心縱橫交錯的紋路,小動物似地蹭了兩下。

“後來,我又遇見你。真的,我沒有什麽不知足了。那些事情,已經傷害不到我了。”

分明是他該安慰她,如今本末倒置。初弦又笑了一下,她本來就長得好,過目不忘的一張臉,笑起來更是顧盼生輝,明彩熠熠的眸裏映着他不茍言笑的臉。

但事實不是這樣。

前方似有車禍,半小時烏烏泱泱的車流不見挪動寸厘。脾氣暴躁的車主降下車窗探頭,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開來。

更遠更遠的前方,是香火永遠旺盛的普華寺。但往後看,小松山和終南別館位于相反方向,餘光中似乎能看見小松山終年不化的薄雪。

他們此刻如人世間最微不足道的兩個小點,坐落于整座南城,紙醉金迷的中軸線。

她輕輕掙手,兩手捧住賀清越,她的溫度、氣息由遠及近,驟然明晰。

“真的,自從遇見你以後,一切事情都轉好了。”她眨眨眼,俏生生地笑:“你看,你把好運氣帶過我了。”

......

“但這和我沒關系,初初。”

他擡起一只手,繞過她,疼惜地撫弄她左耳。

他其實早有端倪,卻一直沒往這方面想——生生捱受一巴掌導致的弱聽。

想說要不要找個醫生看看,如今醫學進步不可與十年前同日而語。但這番話太過直白,說出來擔心她受傷。

所以翻來覆去,到最後他只能撿一點最無關緊要的話說。

“我不希望你将你的好運氣歸結到我身上。初弦,我給你帶來的困擾應該比任何人要多得多,我知道你一定有過退縮的念頭,也聽說過你父母的事......你在沒有遇見我之前,考學、工作,哪樁哪件經了別人的手?你很好,你從不依靠別人,往後也不必依靠我。我始終相信,就算今天我不來,你也有辦法處理得很好。”

他低頭,碰了碰她同樣冰涼的額角,眸光如冰水洗過的墨。

緊密不分的車流依稀有松動跡象,他往後讓了讓,對上她的眼睛。

“但我還是......還是有念想。我希望你永遠自由,永遠有愛人和被愛的底氣,同時也希望,在你人生有那麽一兩刻的精彩裏,會有我。”

最後他的吻落在她左耳耳骨,帶着沉重嘆息。

“我遇見你,是我幸運。”

*

這是他說出口的。還有沒說出口的,無法付諸于口的心疼和愧悔。

在得知應如斐回國、命令飛機返航一路疾馳幾十分鐘裏,他設想過好幾版本的結局,但事實真的發生,他發現結果再差,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耳機裏的賀爺爺還在狂轟濫炸,賀清越單手控車,有條不紊地駛過匝道。

“爺爺,我和戚映真沒一點關系,她有喜歡的女孩子了,你讓奶奶跟您說。對了,上回在瑞士拍下的平安帖給我留着,初弦會喜歡。”

賀爺爺沉默一瞬,怒道:“不孝孫!那可是近4億的摹本!爺爺我都沒有開心兩天呢!”

“好了就這麽說定。等她有假我帶到您面前給您掌眼,特別好一姑娘,要錯過她您的不孝孫只能到普華寺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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