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交心

交心

初弦茍延殘喘的手機電量在完成與鐘立謙有關的一些列拉黑删除後走到盡頭。

一只logo在黑暗背景上閃了閃,繼續陷入無邊安靜的沉默。

初弦知道應嘉涵和自己是同款手機,車上應該會有備用充電線,但她捺下了詢問的意思,轉而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應嘉涵目不斜視地左打方向燈,銀色線條的性能超跑如一柄雪亮鋼刀切入車流,爐火純青的車技讓周遭司機不約而同地避讓開來。

“朋友新店開業,過來捧場,就在隔壁。”他說:“很巧,遇到了鐘先生,閑聊時得知原委。”

他口中的鐘先生必然不會是鐘立謙,初弦不予探究,淡淡應了個單音節後不再說話,車廂蔓延的沉默化作一只有形的手,不由分說地拽着應嘉涵往下墜落。

他忍了忍,終于忍到了第二個紅燈路口時轉頭看她:“不是......你不問什麽?”

前端有朦胧如霧的燈火,光質虛無缥缈地推移,給他一向是過于冷淡鋒利的側臉鍍上柔和光邊。

初弦笑起來,此時此刻從飯局抽身而出的她才顯露一絲真實的鮮活。

“我應該問什麽?”

應嘉涵性子和初弦其實有幾分相似,都是不容易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他眼底的焦灼幾乎要溢出來,無形地燙傷她不明蜷曲的手指。

她想,其實我也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鎮定和無所謂。

應嘉涵踩下油門,跑車風馳電掣,她幾乎可以從被精鋼玻璃阻絕的風聲中,感受他潛藏在抿直唇角下隐忍不發的怒氣。

他壓低聲音,咬牙道:“賀清越有未婚妻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初弦手指點着玻璃,雨已經停了,但地面仍是很濕,這一片城區路燈是新建的,閃在夜裏格外好看。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迎向應嘉涵恰好與她相撞的目光,在他如一池冷墨的眼底緩慢地點頭:“我知道。”

應嘉涵:“”他可能有滿腔的話講不出來。

初弦難得見他這副模樣,一對規襯梨渦點着盈盈笑意:“很早之前就和我說過了。是戚家那位小姐,現下已經解除婚約關系。”

應嘉涵幹巴巴地憋出一聲“哦”,他悶悶往前開了十幾分鐘,修長指節緊攥方向盤的黑色皮質,初弦見狀寬慰他說:“你真的不必擔心我,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脆弱。”

他沒回應,悶不吭聲地摸出一包煙,單手控着方向盤的同時抖出一支煙咬在齒邊,打火機就在目之所及的範圍,他騰出手就可以點燃,但喉肌緊張片刻,那支蘇煙到底沒有點燃。

“我沒這麽想過你。”應嘉涵像是落敗一般,摘了煙撚在掌心,繼而丢在一個金屬灰的車載垃圾桶裏,說道:“有些時候我覺得,你其實很像應家人。”

車窗降了半條縫,五月裏的夜風清爽舒适,她細細感受了會兒這條街特有的花香,才轉過眼,“我想你這句話應當不是誇我。”

當然不是。

應嘉涵咽下無關的話,卻沒就這個莫名其妙提起的話題繼續深入。

初弦看着柔軟,性子也謙和溫順,但她骨子裏卻有一種不容摧折的傲氣。這是自她義無反顧離開望園,再委托律師處理爺爺留下來産物的決絕中所窺見一斑。

初弦給他報了地址,應嘉涵劃到導航,發現她所住的地方和研究院相隔很近。

這條路不堵,他很順暢地停到小區門前,初弦解開安全帶,試着推車門,但紋絲不動。

知道他有話想說,初弦不催促,也沒惦記自動關機的手機,她手指撥弄風口香薰,味道不刺鼻,幹淨好聞。

初弦沒等多久,聽見應嘉涵艱澀低啞的嗓音。

“你以後還回終南別館嗎?”

她伸手揿亮頂燈,于是他面部的所有細微表情昭然若揭。她借着這點昏光去看他,他們都很像應華年,所以他們也很像彼此。

但從面容上看,應嘉涵更像哥哥而非弟弟。

初弦緘默一息,忽然鬼使神差地反問:“為什麽?”

應嘉涵遲疑片刻:“爺爺對你很好。”

“爺爺對你不好嗎?”

他們同時陷入沉默。

抛出的問題不算難以回答,但無論是哪一種精心矯飾的回複,似乎都欠奉一些原本意思。

應嘉涵再次拿出煙盒,初弦替他開了窗,溫聲說:“不必顧及我。”

他手指摩挲着紋理清晰的小砂輪,半晌擦開打火機,垂眸銜火。

“爺爺不怎麽喜歡我,他也是。在應家,我的存在更像是一個随時随地揭開便會潰爛流血的傷口,而這個傷口經年不愈,提醒當年瞞天過海的事情有多愚蠢。”

初弦在賀清越口中後知後覺地得知內情,當時第一反應——

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母親。

荒謬念頭一閃而過是更加沉重深刻的無奈,她伸手揮散随風飄過來的白色煙霧,應嘉涵吐息空檔中瞥她一眼,擡手在滅煙器裏碾了幾道。

“嘉涵。”她看着他眼睛,輕聲說:“但這些事情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而且事到如今,再去糾結對錯顯然沒有意義。”

應嘉涵不明白世界上竟然會有她這樣的人,不計較、不內耗,甚至不回望過去,她就像極有原則按部就班的指針,有條不紊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他哽着聲音,把臉埋在張開的雙手,掌心用力地搓揉一把,聲音悶悶地透出指縫:“葬禮上,我以為你會來。”

初弦聞言一愣。

他偏過臉,前額抵着硬質方向盤,自嘲地笑了一聲:“但我直到兩年後才見到你。”

應嘉涵自知在應家的地位很尴尬,雖然是名正言順的二少爺,大伯一家也對他視如己出,但爺爺奶奶和他感情很淡,父親更是在常年避而不見。

占據了血緣關系另一欄的母親,她好像在兒子出生後了悟她在這場三人游戲中是永遠的輸家,連帶着也恨上了當年還那麽小的他。

他一直不明白,直到發現那些寄不出也收不到的信。

應華年寫:愛女初弦、我兒初弦。他于瞬間明白,應華年望向他目光中的欲言又止,究竟是從何而來。

毋需借助家中權勢,他要在偌大南城找一個人并不困難。他聽見有人罵她私生女,罵她是沒爹的野種,應嘉涵詫異她十足冷靜的态度,她走後,應嘉涵找了根趁手的棍子,結結實實把那群小鬼揍了一通。

但是這些陳年舊事,實在沒必要讓她知道了。應嘉涵不想邀功,也不想讓她欠什麽人情。

他和應如斐差了十歲,這位應家大小姐從來面無表情,和他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他偶爾會想,如果那個女孩子是他姐姐,或許會願意跟他講一講他弄不懂的題,而不是像應如斐那樣露出“白癡”的表情。因為初弦成績真的很好,脾氣也很好。

可他們之間的彎繞實在太多,血緣是最稀薄最肮髒的紐帶,他無法心安理得地喚一聲“姐姐”,盡管他也渴望她溫柔包容的笑容。

初弦耐心地聽着,他們都是被命運毫不留情推着往前走的人,但正如她所說,她不打算接受應家給予的一切,這一切也包括了他。

有關這一點,應嘉涵覺得她真是像極了應家人,骨子裏一樣血冷。

應嘉涵半垂眸光,眉心緊緊壓着無可奈何。初弦猶豫片刻,幾秒鐘躊躇後,她的手指最終沒落到他肩上。

“我很高興你願意對我說這些,如果你可以接受,我們會成為朋友。嘉涵,我得回去了,你晚上開車小心。”

她再推車門,這次暢通無阻。

初弦解鎖房門,初初循着熟悉腳步聲蹲在門墊上,她蹲身與小貓打了招呼,初初濕漉漉的鼻頭在她掌心裏蹭了蹭。

她摘了腕表擱在柔軟絨布,沒記起給手機充電,路過客廳茶幾時發現疊放的iPad亮着屏,她掃一眼,頓時定住腳步。

手機和平板共用賬號,黃立勇打不通的來電擠擠挨挨地顯示在未解鎖的屏幕框裏,她劃開解鎖,看見十幾通未接來電,間隔幾條言簡意赅的短信:初初,急事!速回電。

她的手機款式很舊,就算現在插上充電器也得緩好一會兒,平板一直連着家中WiFi,她回撥給黃立勇。

“......好,好,我知道了,別着急,我現在趕過去。”

通話時間三十來秒,初弦深吸一口氣,換了一個容量大的托特包,茶色收納籃裏摸出裝有身份證件的卡包,她環視一圈,家裏有自動出糧機和自動飲水器,自動貓砂盆她剛換過,初初獨自生活兩天沒問題。

初弦沒有深夜開長途的經驗,但眼下時間緊迫,她來不及多想,握了鑰匙匆匆下樓。

結果很意外,應嘉涵那輛價格和性能同樣嚣張的銀色帕拉梅拉仍然停在原地,他倚着路燈,一只手夾煙,另只手漫不經心地刷過手機。

初弦把車鑰匙往包包一掖,上前問他:“你今晚方便嗎?可以請你送我去一個地方嗎?”

應嘉涵立即把煙熄了,借着路燈看清她面上急色:“沒問題,走。”

初弦把地址告訴他,他設置導航時眸露微詫:“快得話三小時能到,發生了什麽?”

“家裏弟弟出了意外。”

副駕門自動上揚,她斂壓裙擺坐正,背脊繃得稍緊,靜了靜,還是問他:“車上有充電器嗎?我手機沒電了。”

應嘉涵把白色端口遞給她,初弦連上手機,一呼氣頓覺胸口酸疼。

車子飛馳而出,上國道後路燈漸無,他沉默地遠近光切換,剛開出四十多分鐘,在初弦手機擁有百分之十幾多電量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落了一場瓢潑豪雨。

雨刮器左右作用,初弦在不停砸落的雨珠中打開手機微信,賀清越在兩小時多前問她吃上飯沒了,晚上不忙了能不能打通視頻。

初弦手指懸在對話框,久久,卻沒敲下任何一個字。

她單手撐住前額,将屏幕光調到最暗,劃到譚嘉雅微信,給她說自己已經在路上了。

小傑學校組織仰光鎮三日游,結果回程大巴卻出了車禍,家長群炸開了鍋,人人都在問自家孩子情況如何。

黃立勇和譚嘉雅早她一步驅車前往,如今等在醫院手術室門外。應嘉涵一聽緣由,一腳油門踩到紅線,在初弦驚疑不定的目光中說別擔心,我一年要請交管局這個數。

路程硬生生被他壓縮到兩個小時,初弦扶着車門,臉上有掩飾不住的焦急和歉意:“嘉涵,今晚真的麻煩你。你......”

應嘉涵打斷她:“不用說客氣話。你快進醫院吧,別管我。”

初弦咬了咬唇,不再推辭,轉身快步擠入電梯。

急診室人滿為患,多是成雙結對的夫妻,他們有的揪着護士詢問,有的靠着牆面捂臉低泣。初弦視線急掃,沒在人群中發現黃立勇夫婦,反倒是小汀眼尖,墊腳揮手喊她:“姐姐!這邊!”

初弦唇角抿得很緊,她幾乎沒吃晚飯,外加幾小時精神高度緊張,此刻一看見黃立勇夫婦,幾乎是下意識地怔松一口氣。

“小傑怎麽樣?”她忙問。

譚嘉雅邊抹眼淚邊搖頭:“三十幾個孩子,實在是太混亂了,我們沒等到人。”

大家人生地不熟,想通融關系也使不上勁兒,初弦咬咬牙,要拿手機聯系許教授,但伸手上下一找——

手機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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