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為伊消得人憔悴(番外1)
為伊消得人憔悴(番外1)
宮裏的小妖們化形時都保留有自己原來的特征,叫人一眼能看出他們的真身是什麽。
我沒有特征,也看不出自己的原形,只知道自己是主人的分身,而主人的真身乃是一條威猛霸氣的玄龍。
這麽說,我應是一條龍。
半月前主人自沉睡中蘇醒,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喚至跟前:“本王未登仙籍時,在幾個兄弟中排行老九,便喚你蕭九。”
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連坐起來都十分地困難,隔着雙龍戲珠屏風,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傳出:“你原是本王身上的一片逆鱗,當日将你拔除化成人形後,因傷重沒來得及同你交代。”
逆鱗。
我只是一片龍鱗。
屏風另一邊安靜了許久,才再一次響起蒼白虛弱的聲音:“蕭九,本王要你去保護一個人。”
隐約可見他遞了什麽東西給月娘,随後月娘拿着那個東西從屏風後走出來,我看清她手中是一幅畫卷。
畫像徐徐展開,上邊畫着個生得極為漂亮的少年,坐在一條極為清淺的小溪岸上,赤着的雙足戲水,清澈懵懂而又媚氣十足的雙眸笑意盈盈,歪着腦袋朝這邊看過來,嘴巴微張仿佛在淺淺喚着誰的名字。
能畫出這般美人,要麽是作畫之人技巧精湛,把七分的容貌畫出十分的美,要麽就是畫上的人本為絕世之姿。
可世上真有這麽好看的人嗎?
主人說,他叫莫驚鴻,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驚鴻,是一只銀狐妖。
在邺江岸邊見到真人的那一刻,我為自己短淺的見識羞愧不已,深刻覺得主人的畫技配不上這麽漂亮靈氣的人兒,對方有十分的美,主人只畫出了三分。
這個叫莫驚鴻的小妖殺了我幻化出來的捉妖師,扔過來一瓶傷藥:“你不是妖,他們為何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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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言不發看着他,心裏想着:他真好看。
“你看着我做什麽?我臉上有東西?”他疑惑地皺了皺眉,片刻後眉梢舒展,恍然道,“原來是個傻子。”
轉身似要離開,我連忙跟上去,他不悅地回過頭來:“你跟着我做什麽?”
我仍是一句話沒說,他去哪,我就去哪,依照主人的吩咐寸步不離保護,他要殺捉妖師,我就替他解決掉那些想背後偷襲的宵小,他陷入險境,我便孤軍深入将他救出。
他數次想甩掉我,次次沒能成功,就算偶爾跟丢了,用不了多久我也能找到他。
我總能找到他的。
直到在妖宮被守衛攔下,眼睜睜看着他的身影從眼前消失,我不得不與守衛動起手來。
動靜引來更多的守衛,這些小妖自然不是我的對手,一片混亂中他陰沉着臉折返回來,清瘦的身影重新進入視線對我劈頭蓋臉一頓罵,末了瞪我一眼:“你這個傻子,過來!”
明明是生氣憤怒的模樣,我卻覺得可愛得緊。
整整一個月的糾纏,換來如願跟在他身邊,雖然我們前期的相處并不那麽如願。
第九十九次同我閑聊沒有回應後,他終于忍無可忍,決定親自教我讀書識字。
不教還好,一教……我就發現他比我還沒有文化,有次在書裏遇到“魑”這個字,他吞吞吐吐半天也沒繼續往後讀,我茫然地看向他,就見他咳了一嗓子,一本正經地把書放下,重新拿了一本詩集:“這本不好看,枯燥乏味,我們換另一本。”
“……”
我沒有戳破他的故作鎮定,靜靜聽他念起書中的詩:“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
清朗的聲音忽然停住,我投去疑惑的目光,窗外斜陽從窗子落進來為他灑了一身柔和的金光,在地面投下清瘦的影子,他怔怔盯着書冊,眼睫輕顫,那張明豔的面容不知何時變得落寞起來。
這一刻,天地驀然失色。
“……照影來。”啞着聲音念完後面的詩,簡短的三個字似是用盡了他畢生氣力。
他不開心。
我得出這個結論,握住他的手想要安慰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移開視線朝我看過來,揚起一個蒼白無力的笑容,而後嫌棄道:“詩也沒什麽好念。”突然陰冷下去的眼神讓我心驚,“九郎,你想不想去邺江城玩?”
不想。
我心裏如是想着。
每次去邺江城他都要殺人,我不想看到他捧着書冊的這雙手沾滿鮮血,不想看到他濫殺無辜,可每一次看到他肆意踐踏把玩那些屍骸,偏生滿目凄然,我總會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似乎他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人。
不開心就要殺人,殺了人又不開心,那為什麽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殺人呢?
我想不明白問出心中的疑惑,他高深地冷冷一笑:“因為我要逼一個人現身。”
“他一日不出來,我就一日不停手,他日日不出來,我便屠盡邺江城。”
我說:“那個人,現身,之後呢?”
“我會殺了他。”
這個“他”到底是誰?竟能引他這般憎恨,甚至為此甘願獻身于妖君以色侍人。
妖君生得風流倜傥,但那眼神中總透着一股子邪氣,直覺告訴我這個家夥不是善類,遂多次故意攪和二人的好事,惹來妖君好一頓嘲諷:“乖侄兒,你這護衛也忒兇了些。”
而他則是厭煩地斥責:“九郎,退下。”
渾身上下皆是媚态的他像極了果園裏熟透的櫻桃,讓人想要咬上一口,我不懂他們在做什麽,只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又合該是這樣。
我直白地說:“你,不願意。”
妖君似笑非笑看向他:“不願意?”
他惱怒砸過來一個枕頭:“滾出去,你少管我的事!”
事實證明即便我想管,也管不了。沒有盡到保護他的責任,我回龍宮向主人請罪,主人的情況明顯比上一次要好得多,都有力氣捏碎一個堅硬的琉璃盞了。
他獨自沉默好半天,壓抑的氣氛籠罩在整個龍宮,所有人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喘,靜得吓人。
外邊江水淙淙湧動,用來裝飾的明珠在宮殿裏映出點點波光,一片寂靜中,主人無奈地嘆息:“趙麟……罷了,你防着白辰便可。”
狐族太子白辰,我同樣對其沒有好印象,一個隔三差五守在妖宮門口的怪人,和妖君比起來唯一的優點就是前者是僞君子,而白辰,是個真君子。
被趕了好幾次也沒能趕走,不管與我打鬥得如何激烈,事後仍彬彬有禮地哀求:“我只想見他一面,一面就好。”比當初的我還要锲而不舍,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問他為什麽要糾纏不清,他說了八個字:“心之所向,情之所鐘。”
這是什麽意思?
月娘說:“就是喜歡的意思啊。”
“喜歡是什麽?”
她露出難為情的表情:“喜歡……呃,喜歡是一種很玄乎的東西,以後你就知道了。”
以後是什麽時候?主人命我護着他,也許我沒有機會去等這個以後。
然而世事就是這麽無常,你以為的事往往不會出現,或是不會順利的出現,你不以為的事,總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突然出現。
在他身邊跟了三百年,我唯一的任務就是不計代價保護他。
主人的原話是:“你活,他活,你死,他也必須活。”
在這件事上沒有意外,一切都有條不紊進行着,我替主人護着他,守着他,只有一件出格的事。
我愛上他了。
大徹大悟,我終于懂了月娘說的“以後”為何意。
“君上愛莫公子,你你你……你身為君上的分身,跟他喜好相同也愛上莫公子沒什麽好奇怪的哈哈哈。”月娘得知此事用一種見了鬼的眼神望着我,心虛地把我拉到無人之處,左顧右盼确認四周無人,方語重心長地告誡,“但是蕭九你要記住,你只是一個分身,不能取代君上。”
為什麽不能?
三百年的陪伴相守,同生共死,我見過他所有的模樣,而我已經不想将這些告訴主人,有了第一次隐瞞,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不知從何時起,我有了自己見不得光的私心。
這私心在知曉他與主人的恩怨情仇時,忽然變得明朗起來,他們之間已是一場無解的死局,主人做再多的事,也不可能挽回他的心。
我想,我該帶他走。
他要金宮洞府也好,山珍海味也罷,亦或是瓊漿玉露,我都給他,只要他跟我走,我會對他好,很好很好,不會像主人一樣騙他利用他,除了……除了我是主人替身這一件事。
只要他不生氣,把心給他吃了我也心甘情願,可我千算萬算,獨獨算漏了主人。
我們在外界的第一次會面,主人将我和他的雲雨目睹了個真真切切:“蕭九,你愛上他了?”
雖是疑問,但無比肯定。
身上沾染的情欲氣息被夜風漸漸吹散,主人站在月下,居高臨下睨視着我,素來淡漠的雙眸之中盡是面對敵人的冰冷不屑:“他是我的,收起你的心思。”
我擡頭問:“你能對他動心,為什麽我不能?”
“你不過是本君的一片逆鱗,一個替身罷了,有什麽資格愛他?”主人上前一步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屑冷笑,“他喜歡的究竟是你,還是與本王相似的你?”
答案很明顯,明顯到我甚至不願意去究一究那個殘忍的事實,而當一切事情敗露,我發現主人其實并沒有比我好到哪裏去。
接住他倒下去的身體,我淡淡看向主人,覺得我們的鬥争是如此的無趣,毫無意義:“他不要你了。”
主人将人從我懷裏搶過,用同樣的語氣說:“他也不要你了。”
字字誅心,但我反而松了一口氣。
至少現在的我對他無所保留,我們之間再沒有什麽秘密。
而主人是困不住他的,他是那樣的聰明。
知道他要走,所以我用真面目示人,聽他驚訝地說:“原來你長這個樣子。”
他說:“和我想象中的一樣好看。”
他還說:“你也要攔我?”
我是主人的逆鱗,可我不是主人,長得也跟主人不一樣,自始自終都是蕭九,只是蕭九。
主人命我死守,要麽死,要麽守。
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愛他。
望着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我想起他有次教我念書時,不經意間抱怨我從未叫過他的名字,是不是覺得他的名字不好聽。
不是。
如果名字有聲音,那他的名字一定是天籁。
我不叫,起初是認為自己沒資格,後來是在等一個光明正大的機會。
現在,我終于等到這個機會了。
“驚鴻。”
可惜,他沒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