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陳昂心意
第4章 陳昂心意
陳昂踏進如意樓時,正是日暮西斜。
蘇淼淼飲了葛老開的安神湯,從正午一直睡到了現在。
可睡的時候雖長,中間卻極不安穩,時不時會驚醒,偏偏卻睜不開眼,簡直像飲了迷藥一眼,醒來反而覺着愈發累。
聽見吉祥禀報陳昂少爺到了,蘇淼淼也沒有起身的意思,仍是散着頭發靠在榻上,恹恹的撇過了頭。
陳昂受了故去嗣父的餘蔭,早早就領了奉恩将軍的恩爵,走的亦是武将路子,進門時一身雨過天青的袖箭短衫,繡着暗雲紋,褲腿都紮得緊緊的踏在玄色短靴裏,看起來便是身高腿長,清朗肆意:“你家姑娘呢?不是說醒着?”
有長公主這層關系在,蘇淼淼與陳昂當然是熟識的。
陳昂五歲過繼,私下裏管公主也叫母親,蘇淼淼幼時甚至一直覺着陳昂就是她的親哥哥,還奇怪過陳昂為什麽還有個爹。
不過兩“兄妹”好了沒兩年,便開始相見兩厭。
等陳昂長到七八歲,蘇淼淼就覺着這個動辄拿蟲子吓唬她,又喜歡弄髒她頭發衣裳的“哥哥”人憎狗嫌,陳昂也口口聲聲長大的蘇淼淼一點不如從前軟綿綿的可愛,一見面就是吵架拌嘴,不歡而散。
再往後蘇淼淼喜歡上了蕭予衡,整日忙得腳不沾地,自然就沒空理會陳昂。
不過自幼的情分,冷落兩年也沒那麽快生疏,看見在還躺在榻上的蘇淼淼,陳昂一點不客氣推了推她:“怎麽着,哥哥不叫就算了,如今人在眼前,都瞧也不瞧了?”
蘇淼淼扭過頭,聲音悶悶:“你怎麽來了?”
陳昂吃了一驚:“怎麽就病成這模樣?你不行了?”
一句話,叫心緒低落的蘇淼淼都忍不住生氣:“你才不行了!你死了我都活得好好的!”
陳昂哈哈笑:“還會罵人,可見是沒什麽事,公主特意派人叫我,還真當你怎麽着了。”
瞧着蘇淼淼沒事,他更是大咧咧在對面坐下,吩咐起了人:“可有吃的?我在街上就被拉了來,正經餐食都沒吃一口,你這兒不是總備着有點心?不要太甜的,來點鹹口的抵饑。”
蘇淼淼繃着臉:“沒有!”
陳昂不信:“少诓我,誰不知道你打小就愛吃零嘴?”
[這個昂少爺,姑娘正為六皇子不痛快,偏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說得太急,剛剛端了茶的吉祥都來不及阻攔,聞言擔憂的看了蘇淼淼一眼,只能接過了話頭:“點心當真沒有,昂少爺若餓了,奴婢去廚下要一碗面。”
但蘇淼淼的面色愈發難看。
她從前的确愛吃零嘴,年幼時跑來跑去,騎馬凫水,都是耗力氣的活兒,腰包裏時刻裝着幹果點心,壓根等不到用膳的時候,那陣子母親管她叫小松鼠。
為何現下沒有了?
因為衡哥哥喜歡娴靜的才女,才女都是纖細清瘦的,她近些年又整日窩在書房裏讀書,動的少了,自然更要少吃些,免得癡肥。
這個陳昂,果真還是這樣,一開口就惹人厭。
好在吉祥姐姐貼心,一會兒問一句少爺要什麽味兒、配什麽小菜,喝什麽湯?一串兒的話,直到小丫鬟們便已提來了食盒,都将陳昂嘴堵的死死的。
如意樓裏便配了小廚房,時刻留着竈火,一聲吩咐下去,不費多少功夫。
剛剛撈出,趁熱送來的雞絲面,老湯熬的極香濃,面條切的細細的,周遭擺了幾方瓷碟,配了些酸甜爽脆的醬瓜小菜,滿滿當當的擺在小案上,一眼看去就叫人食指大動。
這樣的用心,倒也不單單為了陳昂一個,吉祥知道自家姑娘也沒好好用膳,端碗碟時,便有意将盛着雞湯的小盅打開,讓香氣正好飄到她鼻尖。
但蘇淼淼實在是提不起胃口,她提早聽見了吉祥姐姐的心聲,不等對方勸說,便先一步拒絕:“我不吃!”
說着,還又不耐的看向陳昂:“你也別在這兒吃,再髒了我的榻,吉祥姐姐,給他提外間去,吃了送他走。”
“別麻煩了,我轉一邊去還不成嗎?”
陳昂是當真餓了,面對這一桌熱氣騰騰的雞湯面,也顧不得與蘇淼淼拌嘴,端起瓷碗,朝裏夾了幾筷子小菜,幹脆扭到了另一頭。
只是轉身時,還是沒忍住在心口腹诽一句:[越大越怪,生個小病就這樣大脾氣,卿卿就不會這樣。]
蘇淼淼猛的一頓:“你說誰?”
陳昂攪着面,頭也不擡:“什麽誰?我可什麽都說,你別找事啊!”
口上是沒說,可心裏分明是想了,且正因為是心中之聲,反而愈發做不得假。
蘇淼淼直起身,擰了眉頭,懷疑的盯着陳昂脊背。
陳昂這個歲數,胃口大的能吃一頭牛,海口大一碗面風卷殘雲,幾句話功夫就吃了個幹幹淨淨,還不足的又添了一回。
但許是年少坦蕩,想到什麽,口上都幹脆說了,蘇淼淼留意半晌,卻也沒有再聽到旁的動靜。
所以,為什麽陳昂的心聲她也能聽到?
她最開始,還以為是按着自己的遠疏親近,能聽見父親母親、吉祥姐姐的心聲,卻聽不見吉利與小椿小桃。
但玉雨臺上,她連梅花竹影的心聲都能聽得分明,那是姐姐的侍女,若論親疏,怎麽都比自己樓中的小丫鬟更遠,更莫提還有今早來過的葛老太醫都被她聽見了一句感嘆。
她極少生病,今日之前,連葛老的面都沒見過,更莫提熟識。
但若按着那怪異的聲響說的,這一切便都能解釋的通,這天地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個話本故事,而這故事裏的女主角不是她,是姐姐蘇卿卿。
她聽到的,是故事裏頭的各個角色的心聲。
小椿小桃只是提都沒提過的芸芸背景,她、父親母親,竹影梅花,還有葛老太醫,才算是正經在“故事”裏出現過的“人”。
要這麽說起來,陳昂竟也算嗎?若在的話他又是什麽角,與方才那句“卿卿”有什麽關系?
就在蘇淼淼思量時,對面吃罷了面的陳昂,卻又講究了起來,先與吉祥要了泡松枝的淨水漱口擦洗,又問吉利有沒有男子能用的合香,他要熏一熏吃了飯的煙火氣。
以往在泥地裏打滾的人,在她香盒裏一本正經選了一支雪中春信,點起之後,又想起了什麽一般,先從懷中掏出一方用綢布仔細包着的小巧木匣,仔細放到了一旁,這才去拿了小銅香爐。
蘇淼淼見狀,尋了個陳昂不留意的空檔,伸手将匣子摸了過來!
“哎!放下!”
陳昂反應很快,立即就發覺不對,只是他似乎頗有顧忌,蘇淼淼剛躲了兩次,便又連忙驚呼着叫她輕着些,這東西不結實,不能晃。
蘇淼淼聽話的放緩了動作,但還是先謹慎的退到了羅漢榻後,又叫吉祥吉利都攔着,等她先瞧瞧裏頭是什麽。
陳昂見奪不回來,便開始告饒:“淼淼,淼淼!我叫你姐姐成不成,這個我當真有用,你先還我,趕明兒再給你送別的,想要什麽只管說,成不成?”
蘇淼淼自然不會理她,說話間,便已經拆開綢布,開了木匣──
匣子裏是個小泥人。
平心而論,這泥人塑得不算頂好,泥人裙子的紋理有些粗糙,腦袋還明顯捏大了一圈。
但泥人眉眼之間卻格外生動,不是完全相像,只要是認識的,便一眼便就從能泥人病弱出塵的神韻中瞧出來,這是蘇卿卿。
蘇淼淼愣在了原處。
陳昂抓住機會搶回匣子,前前後後檢查了一遭:加入資源曉說峮八已寺扒椅六⑨六散不迷路“這玩意我做了八十遍!都快趕上大聖取經了,好容易得一個能看的,再來一次我便是還有這手藝,也沒這功夫。要是磕壞了,就是公主的面子都護不住你!”
蘇淼淼回過神,卻愈發不敢置信:“你喜歡蘇卿卿?”
一句話,問得陳昂話音一滞,方才還滿面興師問罪,這時卻透出幾分扭捏來:“幹你什麽事?”
蘇淼淼看着他通紅的耳朵,瞪大了眼睛:“什麽時候的事,我怎的不知道?”
陳昂嗤笑一聲:“你當然不知道,你這兩年除了六皇子,還能瞧得見誰?”
這一次,凝滞的人換成了蘇淼淼,又因六皇子三字勾起了滿心的空洞惆悵,連面色都黯淡起來。
陳昂卻無暇理會她,包好泥人後看了看天色,幹脆起身:“下次再與你計較,省的天晚了,再耽擱我進不去祈安院。”
蘇淼淼下意識反擊:“便是天不晚你也進不去,姐姐喜歡的人又不是你。”
陳昂一點沒怒,反而得意似的揚了頭:“你姐姐不喜歡我喜歡誰?”
蘇淼淼想起故事中的谶言,又疼又苦:“自然是喜歡蕭予衡。”
她現在知道陳昂在“故事”裏算什麽人了,故事裏的女主角當然會有很多人喜歡,但最後能與女主角在一起的,卻只有一個人,陳昂和她一樣,都是做配的醜角。
陳昂愣了愣,當真生了氣:“你這是什麽話?這盛京裏,天上飛過一只蚊子都知道你喜歡六皇子,卿卿是你親姐姐,怎麽會去牽扯他?”
蘇淼淼抿唇,還沒來得及開口,陳昂幾步上前,怒色更甚:“從前那些閑人滿口胡言,議論卿卿可憐,我還出頭教訓過,如今看來,倒成了空穴來風!卿卿又有何處對不住你?你要這樣怨她,造她的謠?”
蘇淼淼神情一窒,卻又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她怨蘇卿卿嗎?自然是怨的。
她一早那樣驚悚抗拒,除了發現自個是活在故事中,也是在畏懼自己與姐姐的下場。
長姐自幼體弱,又不通水性,将這樣的人推進水裏,與殺人無異!即便姐姐當真和簫予衡有了孩子,她也不該做出這個的事來。
但這“罪不至此”想法,實際便已默認了,蘇卿卿有罪。
明明是她愛慕衡哥哥在先,按故事中所言,她甚至還與衡哥哥定了親事,姐姐卻與妹妹的丈夫心生情意,還在腹中有了孩子——
這算什麽呢?
但此刻面對陳昂的質問,要她說出姐姐有何處對不起自己,蘇淼淼卻忽的發覺,并沒有。
她一心欽慕六皇子,覺着簫予衡就是世間定好的男子,自然下意識覺着旁人也一定與她一樣。
但實際上,即便是那死板怪異的谶言裏,也只是說了衡哥哥看姐姐缥缈若霧,一見傾心,并沒有說過姐姐對蕭予衡鐘情。
“就為着公主的一句戲言,卿卿為了避嫌,多少年都與我敬而遠之,還你與六皇子鬧得風風雨雨,她這些年才與我多說幾句話。”
見蘇淼淼久久不語,陳昂氣勢更盛:“怎麽?是卿卿與你說喜歡六皇子?還是你親眼看見了?”
蘇淼淼被問得面頰通紅,也忍不住針鋒相對:“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倒是你不要一廂情願,胡言亂語,難不成姐姐親口說過喜歡你?”
她能聽人心聲的本事就擺在眼前!現在沒有,日後也總是有的,衡哥哥是男主角,蘇卿卿是女主角,命中注定要在一處!
“啧啧,一看你就是沒經過事的小丫頭,這種事還要明言?有情之人,自有默契!”
陳昂仰頭拍拍手裏的泥人:“若不是有把握卿卿會收,我豈會做此物冒犯?”
蘇淼淼聞言一頓。
這說也說的沒錯,給未嫁的女郎送親自捏出的泥人,捏的還是對方的模樣,若非早有暧昧,無異于冒犯。
陳昂雖讨人嫌,也不該做出這樣的荒唐的事來。
此消彼長,比起蘇淼淼的沉默,陳昂的嘴角就都快咧到下巴:“我請三妹妹約了卿卿去游湖,等她答應,再後一日我便會請叔父提親,你若不信,也只管也一并去看看!”
臨走之時,還不忘為心上人撐腰:“這次我只當你燒糊塗了,下次再說這樣的糊塗話,我定與你去公主面前辨個明白!”
這期間,蘇淼淼都是怔怔的沒有說話,直到陳昂走遠,吉祥上來收拾碗碟時,她才忽的回神,叫吉祥姐姐派人,跟着去祈安院外瞧瞧。
吉祥幹脆答應,兩刻鐘後,便又出現在了蘇淼淼面前:“祈安院說天色已晚,沒叫陳少爺進去,只是……”
蘇淼淼脊背緊繃:“只是什麽?”
“只是,陳少爺帶去的木匣收了,竹影還出來送了一盞燈,說天色晚,給陳少爺路上提着照亮。”
“還有……大姑娘派人說,三日後要與陳家小姐出門游湖,要府裏提早備車。”
蘇淼淼懸起的心被重重扔下,沒有太多輕松,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疑惑與不安。
姐姐身子弱,性子卻孤高,也不愛出門,就像陳昂說的一般,若不是心有默契,斷然不會收下他的泥人,三日之後的天氣,也不會随意答應與陳家姑娘游湖。
更莫提天還沒黑透,陳昂年紀輕輕的,哪裏就差這麽點燈籠照亮?一面将人攔在門外,一面又叫丫鬟送琉璃燈,這樣的行事,也的确很像是姐姐的別扭性子。
可若姐姐心中已有陳昂,還怎麽成為簫予衡的注定愛人?
困情、困情,難不成這故事裏,她與衡哥哥都是愛而不得、為情所困的可憐人。
陳昂這小子,才是真正的男主角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