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天光破曉, 晨光方熹,朱雀大街上,便已響起了辚辚的車馬聲。
大梁唯一的長公主, 儀仗從諸侯王,按禮,出門的馬車都可用銀頂黃蓋, 正紅的車帷。
只是因這次随元太子回稽山,主要是為了祭拜先趙皇後, 長公主才特意低調了些, 雖是雙轅,卻只用了內斂的石青帷, 只在車廂四角的挂穗上用了八爪蟒龍, 顯示身份, 免被小觑沖撞。
馬車內,長公主一身青衣, 烏鬓如雲,只在腦後斜斜插了一支六羽彩鳳簪, 也是少見的素淨:“時候還早, 你們要困了就躺下再眯會兒, 清早露水重,身上多蓋一條毯子。”
蘇卿卿一向多思, 聞言只是恭敬道謝,抱了絨毯,卻還是規規矩矩坐着,輕易不肯在母親面前大咧咧躺下。
長公主倒也不勸, 這才剛出門,到蓬萊宮要多半日, 長女身子弱,只怕在車裏坐到午時身子就僵了,等人撐不住了再按一回,自然更有用些。
一旁蘇淼淼倒是不會介意好不好看,只是她這會兒卻是壓根就沒有聽見長公主的話,只瞧着車簾外頭,皺着眉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看的是車外的元太子趙懷芥。
元太子沒有乘車,騎了一匹尋常矮馬行在車前,身上仍是一身禁欲的直綴長衫,錦州産的新細棉布,樸拙素淨,只在領袖處用絲線繡了些暗紋,許是清晨風涼,外頭又披了一件玄色的廣袖長袍。
男要俏,一身皂,這話實在說的沒錯,元太子原本就生的俊朗,如今渾身上下幹幹淨淨的,只在腰間拿紅繩結絡挂了一枚竹佩,在飄蕩的長袍下隐可見,更襯得他臉若冠玉,發似鴉羽,玉山照人一般。
也就是身下的矮馬太過普通,若是旁邊再立只仙鶴,就愈發有仙家氣派,立時羽化成仙都不覺着詫異。
這樣的人,哪怕說他私藏兵器甲胄、虎符龍袍呢,蘇淼淼都算認了,結果他藏的是女子圖冊?
還是她的!
想到前日意外聽見的心聲,蘇淼淼眉頭皺得越發緊,目光灼灼的盯着外頭的人影,只恨不得能穿透一切遮掩,看透了這人真正的根底。
許是她看的太過用力,原本好好行在車前的元太子似有察覺,毫無緣由便忽然扭頭,直直看了過來。
他的眼尾微垂,直面着從下往上看人時,是桃花眸才有的深情迷醉,加入資源曉說峮八已寺扒椅六⑨六散不迷路但這般從上往下看來,卻是疏冷孤傲,只覺一股銳利的涼意撲面而來,冷得人心慌。
蘇淼淼原本是在審視趙懷芥的,但迎着這樣的眸光,她下意識的一顫,來不及多想,卻猛地縮手,躲閃似的縮回了車簾後。
馬上的趙懷芥神色一頓,看清之後,原本疏涼面上露出幾分遲疑。
車內的蘇淼淼并不知道外面元太子的模樣,她下意識躲回來後,回過神又覺着不對——
做了虧心事的明明是元太子,她心虛個什麽!
蘇淼淼氣呼呼扭過頭,出聲問道:“阿娘,我從前有請人畫過圖冊嗎?”
“畫冊?”長公主愣了愣:“你小時候,你父親倒是給你畫過幾幅戲水圖……”
說着,又想到什麽一般,咳了一聲,繼續道:“也就是随手消遣罷了,你小小年紀,哪裏用得着這個?”
雖然長公主話頭轉的極快,但一旁神色寧靜的蘇卿卿,指尖卻還是微微頓了頓,立時便明白了緣由。
她聽出了長公主的顧忌,是擔心她知道父親給年幼的妹妹繪過戲水圖,卻沒有給她繪,會覺着不痛快,故意含糊過去,不願多言。
但實際上,蘇驸馬卻是給她畫過的,就是在某一日教她詩詞時,忽的拿出了兩張仕女圖,說是閑暇時所繪,如今還在祈安院裏收着。
她當時不明緣由,直到現在聽長公主提起,才明白父親是為了一視同仁,即便她并不知情,也要盡力不叫她受冷落委屈。
明白之後,蘇卿卿的眉間便也春水一般,泛出一絲絲的暖意。
她從前自慚身世,總覺連父親都是聖命之下尚了公主,一絲違抗不得,她便更是寄人籬下的累贅,只能小心度日,才能不多添麻煩。
但如今看來,不單父親一番慈心,便連母親貴為長公主,也在顧及着她的性子,心存照料,
相較之下,反而是她小人之心。
一旁蘇淼淼挂着心事,倒是沒有發覺母親與姐姐的神色,她聽了這話,只覺着愈發困惑:“那就更不對了!”
她從小到大,從未請人畫過什麽小像,而元太子被趙皇後帶着離京時,是七歲,那時候她也才是個路都走不利索的一歲小肉團子。
元太子藏着一個小女娃娃的圖冊作什麽?
可惜他都已經提早派人要好好藏起來了,她便是今日過去,也未必能瞧得着,若不然,倒是能尋機會看看……
對面蘇卿卿看着妹妹疑惑出神,柔聲道:“什麽不對?”
她方才明白了父母的苦心,心中慚愧,一時無處提及,只能主動與妹妹開口親近。
“啊,沒什麽,想起了一樁別的事。”
蘇淼淼聞言,卻也沒法解釋,只好搖頭岔開了這話頭:“姐姐放心,蓬萊宮也是劉國師西去之處,必然靈驗的!”
蘇卿卿也認真點頭。
這也是蘇淼淼能勸說姐姐放棄大安寺,該去蓬萊宮的緣故。
元太子倒罷了,只國師劉玄這四個字的名號實在太有說服力,直到如今,盛京的戲院茶館中,還在說着太宗皇帝敵軍之中幾進幾出,諸多兇險都能化險為夷,就是因為有劉仙人在後做法庇佑的故事。
長公主開口:“是,懷芥好心,還說要将國師在世時,親繪的平安符篆相贈,送去北疆叫陳昂貼身帶着,時時庇護,更叫人放心。”
蘇卿卿聞言眼中一亮,蘇淼淼反而有些奇怪:“太子什麽時候還說符篆了?我怎的沒聽見?”
長公主嫌棄的撇她一眼:“不就是前日流水亭上,你說了要帶卿卿一道去蓬萊宮,懷芥聽聞便提這了話,整日神神叨叨的,也不知在忙什麽。”
蘇淼淼聞言一愣,那不就是她剛剛聽見趙懷芥想着要傳信藏圖冊的時候?她那時太震驚了,難怪沒有留神後頭的話頭。
往後蘇淼淼沒再多言,只是自顧思量。
與長公主預料的一般,等到馬車出了京城,路上愈發颠簸,只一個時辰,蘇卿卿便有些受不住了,雖然還能坐的端正,但顯然是在強自忍耐,面色都隐隐泛白。
長公主默默瞧着,适時又訓了幾句。
加上有蘇淼淼當前躺得自在,蘇卿卿告罪之後,便也不甚自在的躺靠在了軟枕蓋毯中,羞窘的滿面通紅。
長公主見狀,左右乘車無事,便也随口與兩個女兒講起了從前國師的往事。
在長公主口中,劉國師精通謀略,輔佐太宗,屢屢料敵于先,比起做法事的仙人,反而更像是算無遺策的軍師謀士。
不過這般由親歷之人提起的真事,反而愈發驚險勾人,蘇淼淼都是滿面驚嘆,蘇卿卿也不知何時早忘了羞赧,只聽得全神貫注。
這般說說聊聊,感覺也沒用多少功夫便到了正午。
這時才剛到了稽山山腳,與蓬萊宮還有段路程,只是停下修整一番,略微用些吃食墊墊。
蘇淼淼早已在車裏坐的渾身難受,長公主也覺着憋悶,馬車方停,便都迫不及待下了車,在周遭走動着松快。
蘇卿卿落後一步,被後頭車上的丫鬟扶着下來,才輕聲道:“後頭的路,母親與妹妹不如騎馬罷,我有梅花竹影陪着,沒事的,”
長公主自幼是太宗皇帝在軍伍之中長大的,騎射不遜于軍中男兒,蘇淼淼打小皮實,騎馬也是小事一樁。
以她們母子的性子,同是颠簸,若要選,還當真寧願去受馬上的起伏,今日全程都一并窩在車裏,也有大半都是為了照顧蘇卿卿。
長公主性子大方,又是長輩,自然不會與繼女介意這些小事,但蘇卿卿自個能到這一層,領了這份情,卻也難免叫人心中熨帖。
長公主笑着:“我今日穿戴不方便,也不願騎馬吃灰,也就半個時辰路了,不妨事。”
說着,心下也不禁感慨:[從前只覺着卿卿身子弱,心思多,諸多顧忌,倒将好好的孩子推遠了。]
長公主生子太晚,加之剛成婚時,與驸馬之間也是恭敬有餘,親近不足,這帶來的長女只那麽病蔫蔫的,她自然敬而遠之,一點不肯沾染。
直到如今,自個生養過了,對孩子存了更多體貼之心,再回頭看一看,反而覺着繼女也是個柔婉貼心的好孩子,這麽多年只叫驸馬一個男人看着,粗心大葉,難免有許多照顧不到,也是可憐。
這麽想着,這母女兩個一個感恩,一個後悔,母親讓膳,女兒奉茶,一時間倒是格外的相得起來。
蘇淼淼自然也聽到母親與姐姐的心思,不過她也不是小氣性子,都是親人,繼母女間相處的好,也只有歡喜的。
更莫提,下車之後,她又瞧見了元太子,一時間,也顧不得旁的。
分明也是騎了半日的馬,但元太子看起來卻還是清清冽冽,即便頭臉上略微沾了風塵,也雪中青竹一般淡然出塵。
許是顧忌着這邊都是女眷,趙懷芥只在停車之前隔着車簾問了一聲,現在也只是不遠不近的立着,正在解着馬背上的水囊。
公主府出門,只跟随的侍人仆從便有幾十個,桌椅帷帳都是齊備的,只是出門在外,雖能生火,也做不得什麽正經餐食,只能燒點熱水,配着吃些冷食點心。
蘇淼淼見狀,便伸手端了一盤盛着的攢心盒子,幹脆行了過去,主動開口:“表兄用些點心吧!”
趙懷芥像是有些詫異,頓了頓,先倒了水囊裏的水出來洗了洗手,才伸手接過,淡淡道了一聲謝。
蘇淼淼看他只是端着,沒有立時就吃的意思,便又幫他端過來:“表兄嘗嘗,淺的是甜口,深的是鹹口,你先嘗嘗這甜的,都很好吃!”
[是她前日吃過的點心]
這一次趙懷芥的神情顯然就愈發遲疑,他微微垂眸,密密的睫羽在眼下遮出一層陰影,盯着盒內的四色點心盯了幾息功夫,才緩緩拈起第一枚四色糕。
這四色點心本就做的小巧,趙懷芥手指修長,一枚放在口中當真是一點都不起眼。
蘇淼淼将攢盒又往上擡,催促似的又趕着他吃下了第二第三個,心下也在有些忍耐:[愈發甜了……]
這時最後一枚鹹口的點心,也被元太子拿在了手中,只是看模樣一下子吃的太多,一時半會還不打算再吃進嘴裏。
蘇淼淼見狀,便有些可惜放下手下,忽的問道:“表兄從前在山中,是不是聽說過我?”
正在閉口嚼着點心的趙懷芥忽的一頓!
這會兒的元太子當然是沒法說話的,蘇淼淼原本也就是故意趕在這個時候去問。
瞧着趙懷芥有了反應,蘇淼淼又繼續說着:“這幾次裏看見表兄,總覺着十分親近,倒似是早就認識一般,不過母親在家裏便與我提過表兄,我想着,或許表兄從前也聽過我,也說不定?”
說罷之後,蘇淼淼更是雙眼緊緊盯着的元太子的神色,耳邊也在格外留意着他的心聲,只等着對方想到關鍵處,為她解惑。
趙懷芥微微側身,在蘇淼淼的留意下,能看出他因為自己的話,原本凝滞的神色,一點點放松下來,聽到的心聲也帶出幾分嘆息:[原來長公主也早就與蘇淼淼提起過我,只不知說了什麽……總不會與我一般,母親每每提起,都總要說起日後……]
一般什麽?趙皇後每次提起她,都要說起日後什麽?
你倒是想完了啊!
蘇淼淼是想起之前與元太子見面時,她便總覺着被打量似的,元太子還有過類似[她與母親說的不一樣][與母親說的一般]的心聲,才故意這樣問起。
誰知道這元太子心裏想是想了,她卻沒有聽着想要答案,這話只說一半,反而叫人越發焦急。
“可是怎麽會呢?表兄離京時,我才一兩歲,這許多年也從沒見過,尋常人只怕看見都不認識了。”
蘇淼淼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她原本就是個取直而行的幹脆性子,這會兒便索性出了殺招:“除非,表兄見我的畫像?”
趙懷芥:!!!
下一瞬,蘇淼淼便聽到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猛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