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姜拂衣一直就着夜明珠昏黃的光芒,望着燕瀾的側臉。
發了片刻的呆,她反應過來:“這樣狂妄的話,我真不敢相信是從你口中說出來的。”
燕瀾不覺得這是狂妄:“神明切斷與人間的通道,原本就是想讓世人逐漸學會主宰命運,只是我們都習慣了屈從于強大,時常忽視自身。”
姜拂衣沉默片刻:“大哥,你的好意我領了,但我不希望你做神明,你不要做神明。”
燕瀾不解:“嗯?”
姜拂衣微垂睫毛,半響才道:“我害怕的是人情。”
劍笙前輩對她有恩,而她的無心之舉,導致巫族的心血付諸東流。
“我怕你和你父親,都會後悔之前幫扶了我這個禍害。”姜拂衣的聲音越來越低,“這才是我真正害怕的。”
至于神族,姜拂衣想要打破極北之海的封印,原本就是在對抗他們。
燕瀾先前講了那麽多關于她的慘況,都沒見她傷感。
自己本想安慰她,為何适得其反了?
燕瀾無措道:“你莫要攬責上身,你怎麽會是禍害?你是我見過……”
是他見過最好的姑娘。
單是這份知恩圖報的心,便已經勝過許多人。
姜拂衣朝他望過去:“攬責?最喜歡攬責的是你吧,你心中可憐我,認為我無辜,願意拯救我。但你懷疑自己體內被你母親封印着怪物,你的宿命是被神劍殺死,你卻不覺得自己可憐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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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感覺到,燕瀾那句“我來做神明”,還有另一層意思。
若真有需要,他會和體內可能存在的怪物同歸于盡。
燕瀾無所謂的搖了搖頭:“你我不同,我身為巫族的少君……”
“你就是你自己。”姜拂衣打斷他,“無論奉獻犧牲,還是茍且偷生,都得是你想,你願意,你憑心無悔。而不是你身為誰,要做什麽,必須去做什麽。所以大哥,我不願你做神明,我希望你只是你,修你該修的道,走你該走的路,不要給自己套上任何枷鎖。”
她這番話,不否認有所圖謀。
她不想往後救母親出海時,必須對抗燕瀾。
但更多還是不希望燕瀾屈從于宿命。
燕瀾眼中波光微動,許久說不出話來。
他怕失控,慢慢收回看向她的視線,但又忍不住望向自己覆在她手背上的手。
而姜拂衣也随着他的視線,瞧見自己被握住的手。
先前滿腹心事不曾在意,她直到此刻才發現。
未曾多想,以為這也是燕瀾的一種安慰。
自從蘇醒之後,随着心髒不再跳動,姜拂衣的體溫很低,手一直是冰涼的。
燕瀾和她截然相反,雖是個喜靜不喜動的沉穩性格,身體卻像個火爐子。
此刻,仿佛有股暖流從他手心溢出,滲透姜拂衣的手背紋理,融入她微涼的血液,為她增添了一點溫度。
人越是缺少什麽,就會格外想要獲得什麽,姜拂衣發現自己竟然會有些貪戀這點溫暖,甚至從心底想要獲得更多。
下意識翻掌,與他的掌心相貼。
燕瀾長睫輕輕一顫,不知該做出何種反應。
姜拂衣卻又分開五指,從他指縫之中鑽出,緊扣住他的手。
燕瀾眼中,她那五根手指猶如藤蔓,不只纏住了他的手,連他整個人都給纏繞了好幾圈。
勒的他呼吸不暢,又動彈不得。
姜拂衣反應過來不妥,瞧見燕瀾并沒有掙紮排斥,心想他才目睹過她被“殺”的場景,正可憐她。
大哥心善,之前都能答應渡她一口陽氣,應該不會介意多給她這一點溫暖。
再說那口陽氣,姜拂衣禁不住想,連手心的溫暖她都有所觸動,自己會不會真就缺這一口陽氣?
如此一想,她竟覺得心頭發癢,被這股癢意勾着,蠢蠢欲動的想要嘗試。
甚至有些理解了暮西辭口中的先祖,為何要去尋找一位令他心動心碎的人……
姜拂衣立刻打住這個念頭。
可怕,簡直像個想要吸取陽氣的女鬼。
“謝了,你的陽氣真的很管用。”姜拂衣松開他的手,又贊美道,“難怪大哥結印施法時,會比其他秘法師更好看,原來是手好看。”
骨節分明,白皙細長。
燕瀾沒有任何的反應。
“大哥。”姜拂衣喊道。
燕瀾好半天才支吾一聲:“嗯?”
姜拂衣遲疑着問出口:“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因為阻撓了那位神族下凡救世,被認為居心不良,非得将我封印起來,你會不會來救我出封印?你們巫族信奉的神明是很開明,卻不能保證所有的神族都如此,你不是也說了,有堕神的存在……”
母親是不是也是無意犯了錯,才被封印呢。
石心人身懷強大的能力,很容易“犯錯”。
燕瀾有些飄忽的思緒,逐漸落回到地面,以為她心中仍是擔心神明的懲罰,想出了好幾種說辭。
比如“我不可能讓他們将你封印。”
又覺得此話确實是很狂妄,燕瀾最終只是簡單反問了一句:“你說呢?”
正是這簡單三個字,姜拂衣一掃心頭堆積的陰霾,喜笑顏開。
燕瀾看着她從低沉的氣氛中突然解脫出來,笑的見牙不見眼,不太懂緣故。
但也被她的笑容感染,心中不再像之前那麽沉悶。
“怎麽了?”
“沒……”太過明顯,姜拂衣收住笑意,清了清嗓子,怕他聯想到她母親身上去,轉換話題,“關于你體內可能存在的怪物,你真不打算問問族裏麽。”
“事關重大,不好寫在書信裏。”燕瀾已經拿定了主意,“等收服獨飲擅愁之後,我送你前往飛凰山,将你交到凡跡星和商刻羽手中,我再回一趟巫族,找我父親問清楚。”
如今再去天闕府已經沒有意義了。
姜拂衣使用過相思鑒,依然無法分辨哪個才是她的親生父親。
姜拂衣歪頭看他:“我陪你一起回去,我好久沒見你爹了,好想念他。”
燕瀾知道她的用心:“你是不是擔心我會和父親起争執?”
姜拂衣被看穿了,她确實有點擔心,燕瀾不太會和他父親相處:“其實你爹這人嘴硬心軟……”
“這些事情稍後再說吧。”燕瀾不想現在就煩心,他望一眼窗外的溶溶月色,“時間很晚了,明日通知一下暮西辭,我再練習幾天法咒,咱們就可以着手對付獨飲擅愁。”
記憶裏走過一遭,燕瀾看着姜拂衣渡劫,自己也像是渡了一劫。
心境雖不平穩,卻足夠堅韌。
也可以對付這只善于操控愁緒的怪物。
姜拂衣擔心道:“林危行來了修羅海市,他出來搗亂怎麽辦?”
身為天闕府的大弟子,不會明着動手,可是暗箭難防。
燕瀾說了聲“無妨”:“修羅海市的規矩,是不能先動手。明天去找島主李南音,讓李南音盯着林危行就行。”
姜拂衣恍然:“對。”
又說,“通知暮西辭的時候,将漆随夢也喊來,之前不知修羅島主是熟人,柳寒妝也可以上島來了。”
燕瀾聽罷沉默:“你是覺得,漆随夢身為神劍劍靈,比我更适合對付大荒怪物,對付獨飲擅愁?”
姜拂衣沒這樣想過:“我是想讓漆随夢親眼瞧一瞧,他大師兄會怎樣對付我。”
燕瀾垂下眼睛:“你心中始終想要知道,漆随夢究竟會站在哪一邊?”
不,這已經不重要了,姜拂衣冷笑:“漆随夢必須站在我這邊,他本來就是我的人,我要将他從無上夷手裏收回來。”
燕瀾重複:“他是你的人?”
姜拂衣篤定:“當然,他是我的阿七。”
他已被滄佑标記,成為她的劍傀,當然是她的人。
無上夷之前一遍遍清洗漆随夢的記憶,給他編造無數“迂腐”的夢境,将他洗腦成這幅模樣。
估計也是退而求其次,神族下不來了,便指望起神劍的劍靈,擔負起這個重任。
如果燕瀾體內真封印了個怪物,而這怪物又能夠通過這種方式被殺死。
不敢保證漆随夢不會在無上夷的唆使下,大義凜然着想殺燕瀾。
姜拂衣憂心忡忡,朝燕瀾望過去:“怪物從前只能封印,足夠虛弱之後就能殺死了?”
卻瞧見燕瀾不知為何緊繃着唇線,臉色略微陰沉。
最令姜拂衣驚訝的是:“你的眼珠怎麽變成了紅色?”
晴天霹靂一般,燕瀾連忙閉上眼睛,未免太刻意,又睜開:“回溯那麽久你的記憶,眼睛大概累着了。”
姜拂衣盯着他血紅的眼珠,難以理解:“回溯法術耗的竟然是眼力?”
燕瀾心虛,又心煩着不想解釋太多:“阿拂,我是真的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姜拂衣說了聲“好”,站起身:“那我回去練習鑄劍。”
燕瀾忽覺得自己方才說話語氣有些重了,調整情緒,溫聲道:“我認為你不必再練習鑄劍,你可知,你在地穴內鑄出滄佑劍,只用了不到三個時辰。”
姜拂衣沒空感嘆自己的本事,脊背僵直:“你、你看到我鑄劍的過程了?”
燕瀾先點頭,又忙解釋:“我沒看過程,你讓漆随夢去面壁,我也在面壁,放心。”
姜拂衣知道他不會撒這樣的謊話,松了口氣,旋即好笑的看着他:“你真乖啊。”
燕瀾:“……”
聽過各種形容,從未聽過有人用“乖”來形容他。
“回去休息吧,守着我幾天,想必你也累了。”
姜拂衣頗赧然地道:“其實我這幾天閑着無聊,沒少睡覺。”
“既然如此。”燕瀾思忖片刻,示意她坐下來,從儲物戒中取出一本書,“你不如學一下陣法,之前看着你在地穴裏尋找生門,我便下定決心,要教你一些。”
姜拂衣忙坐下,巫族的秘術全是好東西:“可你不是說,除了封印術需要血脈,你們巫族的其他秘法也不能外傳?
燕瀾将沒有封皮的書冊放在她面前:“你不是外人……”
又解釋,“你是我族的聖女,父親親口說的。再一個,這也不算我族秘法,是我自己寫的。小時候獵鹿嫌古籍複雜,總也學不會,挨了不少打,我便改寫了這個簡單版本,讓他先從簡單學起,再入手那些難度頗大的古籍。”
姜拂衣皺眉:“可我對這些一竅不通,估計簡單的也學不會。”
燕瀾不相信:“你不知獵鹿小時候有多蠢鈍,沒比山豬強多少,他看此書都能學會。你聰慧過人,豈會不行?你且看吧,先有個大致的了解,看不懂的地方問我。”
聽他這樣說,姜拂衣信心十足的掀開陣法書。
燕瀾則取出《歸墟志》。
姜拂衣一瞧見這本竹簡就覺得揪心:“你不是說累,想要休息。”
兩人并肩盤膝而坐,燕瀾将夜明珠催動的更明亮一些,擺在兩本書冊中央:“這就是我休息的方式,能讓我安靜下來。”
姜拂衣理解不了,趁機打聽:“甲級怪物你看完了麽?”
燕瀾點頭:“看完了。”
姜拂衣狐疑,這樣說石心人不是甲極?
“乙級呢?”
“我已經看到丙極。”
姜拂衣:“……”
之前總覺得石心人不配上《歸墟志》,現在感覺連棺木隐都忌憚石心人,還不配個甲極?
不好再打擾他,姜拂衣收斂心思,認真看陣法書。
看這工整的字跡,很難相信會是他小時候寫的,和現在幾乎沒有差別。
但字都認識,卻完全不知所雲。
燕瀾讓她不懂就問,全部不懂該怎麽辦?
他口中蠢鈍如豬的獵鹿小時候都能學會,她一竅不通,豈不是很丢臉?
燕瀾倒是看得懂,卻很久沒能看進去。
他無禮去摸她的手,她不惱,還主動與他十指緊扣,難道不是回應他麽?
轉頭又說漆随夢是她的人。
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也是這時候,燕瀾感覺到走廊有道徘徊的氣息,時不時朝他這間房窺探。
燕瀾站起身,走過去打開房門,微微怔:“漆公子?”
漆随夢披着件隐藏身形的黑鬥篷:“燕兄。”
因為懷疑大師兄來了修羅海市,漆随夢來此好幾天了,柳藏酒告訴了他房號,但姜拂衣不在房中,燕瀾的房門則上了一層秘法結界。
“我住在對面,方才注意到你房內的燈比之前亮了一些,想着你應是忙完了,才過來看看,不曾打擾你吧?”
漆随夢朝他背後張望。
姜拂衣從書裏擡頭,心道救星來了,忙站起身:“你來的剛好,走,我正好有話和你說。”
燕瀾卻讓開路:“漆兄請進。”
姜拂衣又停在座位上。
漆随夢伫在門口,一時間也不知是該走,還是進。
燕瀾看向姜拂衣:“你是想将往事講給他聽?我來講吧,我剛才都是挑着講的,正好詳細再講一遍。”
姜拂衣無所謂:“聽個重點就行,其他不重要,你先休息。”
燕瀾再次請漆随夢入內:“那是阿拂你的想法,我想漆兄應該想要聽的詳細一些,對自己的從前,有個徹底的了解。”
漆随夢蹙起眉頭:“我的從前?”
姜拂衣又坐下:“你不嫌累就好。
漆随夢走進房間,來到矮幾前,解開鬥篷疊好放在一邊。
等燕瀾在姜拂衣身邊落座之後,他才在兩人對面落座,眉心緊縮:“燕兄,你這幾日閉關,莫不是真回溯到了姜姑娘的怨力碎片?”
這依然是柳藏酒告訴他的,說燕瀾在六爻山收了不少的怨力碎片,燕瀾每天都抽空回溯,指不定是回溯到了,才閉門不出。
燕瀾将桌面上的竹簡收起來,為他斟茶:“除了怨力,還有她丢失的一部分記憶,其中許多是關于漆兄你的……然而你的從前有些不太光彩,不知你願不願聽。”
漆随夢已知自己從前做過多年乞兒,并不認為哪裏不光彩:“但說無妨。”
燕瀾真就但說無妨:“我在記憶裏看到的第一幕,是你因為大夫不給你們抓藥,打砸了醫館……”
每一個字都是如實講述,絕無任何偏頗,“那些衙役掉進你挖的陷阱裏,你走過去,說,‘就憑你們這些小喽啰,也想抓你爺爺我。’然後阿拂與你争執,你振振有詞,又牽連到你從前挖坑害人的事兒……”
漆随夢端着那杯茶,已經驚怔到說不出話的地步。
他不時看向姜拂衣,以眼神詢問你大哥是不是在開玩笑。
姜拂衣同樣微微發愣,剛才燕瀾給她講述時,只簡單說漆随夢年少時,或許因為始祖魔碎片影響的緣故,性格有點偏激,不太懂得感恩,被她發現,想與他分道揚镳。
不曾想竟然偏激到這種有些扭曲的程度。
漆随夢手心捏出一把冷汗。
姜拂衣也聽的頭痛。
她給燕瀾遞了一杯茶,稍微打斷一下:“大哥,倒也沒必要講的像說書一樣詳細,這樣天亮也講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