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魔王
第10章 魔王
這是第二次乘風而行,但與先前恍兮惚兮不明所以不同,林貌雖然身不由己的飛在空中,卻能清晰感受到氣流吹拂肌膚時奔湧不息的方向、上下起伏的力度;而他低頭向下俯瞰,竟能洞穿不知數千數百米,一眼便望見了石板四面跪伏的村民。
也多虧了這一眼,林貌才及時戴上面具遮掩面容,抱着貓從容禦風而落。
族老與傳召來的青壯都跪在空地外的草叢中,看見魔王從天而降,吓得匍匐在地不敢擡頭。他們身後的柴火與石頭堆積如小山,甚至灌木叢中都被刨出了一塊,堆成了小小的土窯。
被魔王的威嚴所震懾,村民們不敢不盡心盡力,生怕妖魔會有一丁點的不滿。但魔王看了一圈,卻冷哼出聲:
“才叫你們洗刷幹淨,現在跪什麽跪?跪出老繭死皮,存心硌老子的牙嗎?以後再敢動不動下跪磕頭的,老子先把他炸了下酒。”
明明準備得萬無一失,為什麽要在這樣的小事上挑刺?邪魔的狂悖錯亂,真是不可理喻。但村民們早已麻木,只是默默爬了起來,不敢說話。
魔王面無表情,走到石板上盤膝坐下,抖一抖長袖:
“開始吧,誰敢躲懶的,直接就塞洞裏火烤了,省得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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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村村民技術相當落後,采用的還是原始的窯燒土灰法。他們在土窯裏搭起架子、抹上粘土,碼一層柴火再碼一層石灰岩,這樣三四層堆疊上去,再在土窯底部挖洞點火,一把又一把的添枯草、加木炭、掏土灰。
倉促搭建的土窯不算大,僅僅半個多小時就已經燒得窯身通紅、黏土幹透。有經驗的師傅上前看了幾眼,覺得火候已到,便叫人慢慢停了柴火,又鑿開窯頂放出熱氣。等到降溫足夠,再一斧頭劈開土窯、搬走碎石,露出了滿滿一窯洞的白灰。
魔王全程盤坐不動,這時才慢慢起身,仔細打量。
“産量太低,勉強夠用而已。”他哼道:“算了,暫且也不與你們計較……”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圖紙,随手抖開。雪白的紙張上只描畫了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雖然已經高度抽象,但仍然可以一眼分辨出五行河的形狀、乃至兩岸顯眼的地形地标。只是回環曲折描繪得極為精密細致,遠遠超乎凡人的見識,真不知是什麽邪門的法術。
“自明日起,分批從村中抽選丁壯,到河邊堆土窯、燒石灰。”面部潰爛的惡魔漠然道:“看到河道上标注的紅圈了吧?只要有紅圈的地方,都一一将淤泥挖出來,混入石灰後再填入河底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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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紙是無人機拍攝後用電腦繪制,特別标注出了每一個水流流速可能降低的降低的拐角。在茫茫五行河中,要想精準檢測痢疾杆菌的真正源頭是不可能的,只能靠人力強行封堵每一個缺口。
生石灰與水反應後的高熱、強堿性及腐蝕性,能夠輕松消滅淤泥中絕大部分的病菌。而掏挖淤泥等同于疏通河道,同樣可以增加水流的流速、避免微生物的淤積。這是防疫工作人員數十年來田野調查的切實經驗,效果相當可靠。
當然,燒煉石灰掏挖河道都是繁重的工作,一般村民并不願意花這樣大的功夫。但魔王的威懾比死亡更恐怖,滿地站着的百姓戰戰兢兢,沒有一個敢開口說話。
林貌掃了青壯們一眼,打算再放幾句狠話讓他們好好幹活。但尚未開口,便覺背後輕輕抓撓,正是貓貓陛下以爪示意。他心念一轉,已經改了口氣:
“——滾吧,明天老實點卯,不得遲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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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完土窯後,天色已經擦黑。村民們默默折返,不敢在這妖魔盤桓的境域中停留半步。只有緊随在後的拴柱停下了腳步,向後望了一望,拉拉妹妹拴花的手。
“大王沒有把白灰收走呢。”他輕聲道。
拴花呆呆看了一眼,同樣點頭:
“是沒有收走。”
“大王好像也沒說要取走這白灰呢。”
拴花贊同:“是沒有說。”
“那咱們就用木盆舀幾盆白灰回家吧。”拴柱提議:“一盆送給張雪娘姊姊家,一盆咱們自己用,塗一塗咱們的破房子。只是要在白灰上鋪一層濕土,不然會迷眼睛。”
石灰雖然早已發明,但仍舊是民間很難得的建築材料,又可以防潮,又可以防蛀蟲,頗為珍貴。村子裏很少開窯,用上石灰的人家也不多。
恰巧,拴柱拴花為了幫忙,從族老處借了兩個極大的木盆來搬石頭。現在木盆空了,正好可以裝幾斤石灰回去。
拴花再怎麽年幼,也覺得不太對了:“可大王……”
栓柱道:“你覺得大王會不答應嗎?”
拴花懵懵懂懂,只能用力想了一想。以她這幾日經驗來看,如果自己與哥哥真去問那位醜怪的“大王”,大概大王會非常生氣,用很可怕的話恐吓他們,指責他們攪擾清靜,然後——然後扔給他們一些又香又甜的毒藥,讓他們端着白灰快滾。
拴花搖了搖頭。
“那就可以啦。”拴柱說:“張姊姊畢竟幫過我們呢,我們沒有別的心意,送一點白灰也好的。其實白灰還有很多,只是村子裏的人都吓破膽了,大概沒有人敢取回家。”
他想了一想,不覺又有些憂慮:
“不知道張姊姊敢不敢用這些白灰呢?不然也是浪費了。”
拴花用力再想了一想,安慰哥哥:
“沒有關系的。上一次張姊姊不是來幫我們安置房子麽?她私下裏悄悄對我說啦,別看村裏的長輩聽到大王的草木灰都怕,其實她自己覺得沒什麽的,她還說,用了草木灰洗刷床褥、被子之後,這幾天都沒有被跳蚤臭蟲咬過,舒服得很呢……”
年輕人不比老頭老太。他們沒有直面過醜惡猙獰的魔王,當然能意識到草木灰的好處。
“那就去搬木盆吧。”拴柱下了決定:“大王給的毒藥還有嗎?今天我吃半塊,拴花吃一塊,好不好?”
“一塊也太多啦,吃不下的,我也要半塊就夠了。”
拴花搬了搬手指,鄭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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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投入石灰?”
“石灰是最廉價的消毒劑,而且性質很好——草木灰畢竟只能浮在表面,氫氧化鈣卻可以混入泥土,充分消毒……”
“為什麽要村民協同燒窯?”
“防疫多半依靠的是組織力,當然要盡量将人團結起來,完成共同的工作……”
雖然天已濃黑,但吃過晚飯的林貌依然盤膝坐在沙發,苦着臉解釋貓貓陛下的每一個提問。
這是貓貓陛下不知從何處學來的“複盤”環節。裝神弄鬼給村民布置完任務以後,林貌都得與皇帝反複讨論,商議每一個措施的目的、收益與疏漏,并總結分析,一一記錄在案。
怎麽說呢,有一種社畜的美。
皇帝陛下的金子,也不是好賺的吶。
被迫充當社畜的林貌愁眉苦臉,噼裏啪啦敲下交談的重點。不過,等到貓貓發問的間隙,他卻也趁機插話,問了一句:
“陛下為什麽要阻止我說話呢?”
貓貓淡淡道:“你要震懾那些村民是吧?如果他們真的點卯不到,你能如何處罰他們呢?砍頭、去手,或者是腰斬?”
林貌:“……陛下說笑了。”
貍花貓端莊坐了下來:“既然做不到,就不要随便開口威脅。閉嘴更好。”
林貌點頭領會,卻忽然醒過神:“如果只是沉默,那我還怎麽保持魔王的威懾力?”
貓貓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後面無表情的移開了目光,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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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吧不會吧,難道此人還真覺得自己裝魔王的演技很好?
還好村民實在是愚魯無知,不然……
貓貓陛下輕輕嘆了口氣,忍住了那種極為無語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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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二年二月八日,服用仙丹後閉關數日之久的皇帝陛下終于出關理政,并立刻召見了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等。但在君臣交談半日後,政事堂卻莫名下發了一道極為古怪的谕令。谕令中要求少府遣人燒草木乃至山岩取灰,将灰水遍撒長安內外,甚至要以灰水清洗宮中的玩好、器皿乃至廚具。
“一定要堅決落實。”在議政結束之時,皇帝反複叮囑宰相,神色極為鄭重:“把事情抓好,不可疏忽,明白了嗎?”
宰相們自然唯命是從,但撰寫诏谕時卻仍舊忍不住心中疑惑:
……話說這“落實”,是個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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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貓嘆氣:你不會以為你演技很好吧?算了沒法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