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玄貓

第39章 玄貓

魏相公大聲喘氣, 猛烈擦拭額頭,臉上汗水涔涔而下,幾乎浸濕了寝衣。

裴夫人朦胧看見, 又驚又懼, 趕緊穿鞋下床, 要出聲呼喚守夜的下人。但剛撩開床帳,便被魏相公伸手擋住:

“不要驚動外人,是’下面‘的事情!”

裴夫人倒抽一口涼氣, 立刻放下帳子,反握住魏相公汗津津的手,不敢出聲。

所謂“下面”, 乃是魏府至親之間的隐語。自三年前,至尊父子在玄武門內鬧出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以後, 宦途驟逢大變的魏征便開始頻繁夢魇, 常常見到一頭角峥嵘的長袍男子向自己行禮,稱上司欽佩魏先生的公正廉明,想請他協助料理歷年積壓的舊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司掌朝廷刑法之大理寺以外,哪裏還有歷年積壓的舊案?魏征雖有不解, 卻也一時随口答允。于是異夢成真,那長袍男子竟真将魏府君攜入渺茫不可深查的幽冥, 見識了不計其數的奇聞逸事,怪異莫可名狀。

玄秘之事不可随意示人,因此魏府君三緘其口, 除了最為親密的家眷以外, 絕不敢對外人洩漏一句。而今言語中貿然涉及“下面”, 自然讓裴夫人大為驚疑。

夫人探頭張望窗戶, 眼見并無旁人在外,悄悄出聲探問:

“到底所為何事?”

魏征茫然片刻,終于緩緩搖頭:

“我記不得了……”

直入幽冥窺測陰陽玄秘,在協助鬼神料理積案之餘,又難免會有洩漏天機的風險。因此地府曾設下封禁,只要往返陰陽的生魂返回人身,便會迅速遺忘在異界所見的種種,唯有一點模糊的印象,萦繞不去。

但僅僅只是這一點模糊的印象,也足夠讓魏相公心有餘悸、神魂不定了。他猜測——不,他敢肯定,自己一定是在出入陰陽兩界時見識到了某些極為震悚的事實,以至于心跳如鼓,不能抑制——

……但到底是是什麽呢?

魏相公喘息片刻,小聲招呼妻子:“将那黃符紙的名冊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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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夫人卻有些猶豫:“崔先生也有地府的公務要忙,如若無故打攪,是否不太好……”

所謂“崔先生”者,乃魏征昔年好友,官拜禮部侍郎的崔珏崔府君;武德年間崔府君一病不起,神魂歸入陰曹,積功而升任為總掌生死文簿的判官。而今魏征同樣往來陰陽,便與這位昔時同僚再續前緣,彼此都有很深的交情。

君子之交淡如水,本不該随意牽扯公務上的事情。眼見丈夫貿然要召喚地府判官,裴夫人憂心不已,小心出聲勸阻。

魏征閉一閉眼:“若只為我一人的事情,自然不能驚動崔君……但我總覺得——總覺得在夢中看到了什麽極驚人的東西,不得不探問仔細。”

他長長嘆氣,揮一揮手,表示決心已定。裴夫人不能再勸,于是到床頭的梳妝櫃裏翻出了那張謹慎保管的黃符紙,在香爐中點燃。

香煙袅袅中人影憧憧,浮出了崔判官細長的身影。他仔細聽完魏征的敘述,自腰間摸出地府往來的底賬,仔細翻找片刻,卻連連搖頭:

“以業鏡的記錄,老兄今夜應當是被借調到涼州、瓜洲一帶,幫着料理當地因瘟疫而死的游魂了……嗯,孫藥王也在此處看護病人,似乎還有佛道中的高人路過;但除此以外,并無其餘異樣。”

魏征默默良久,也不能從這樣尋常的描述中推斷出自己驚悸的緣由。他想了想:

“沒有其他的記錄了麽?”

崔判官又翻了翻賬簿,終究搖頭:“依照常理,地府招活人生魂入幽冥斷案,都會延請一位通靈的玄貓随行,庇護魂魄。就算活人忘掉了陰曹的總總,也可以請随行的玄貓稍作複述。但是吧,這一回請來的那只玄貓,卻未必有那個記性……”

魏征不解:“為何?”

崔判官欲言又止,只能長嘆一口氣。

“這只玄貓的長輩都頗有道行,也算是妖界赫赫有名的一號人物了。”他很委婉的說:“但這只貓的腦子吧……只能說從小到大都比較淳樸——所謂’聖質如初‘。”

玄貓是貍奴中最有靈性的種類,天生有通幽辟邪的本事。因此,地府會定期挑選其中聰慧敏捷的佼佼者,與其拟定契約,委托着護送生魂。但隋末天下動蕩游魂四起,陰曹工作量随之暴漲,居然不能不引入這樣的怨種,簡直要讓人生出關系戶的懷疑。

……不過,應該不會有長輩心大到将這樣的後裔放出來當關系戶吧?僅以地府的臺賬記載,這只淳樸小貓咪可是蠢到能在瓜洲原地失蹤,家裏至今都還在托人尋覓呢。

據說生魂與玄貓合體時要受貍奴本性的影響,也不知魏相公會不會被波及到什麽。

崔判官道:“日常辦公不會留細賬,要是玄貓都不可靠,恐怕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語意明白至此,顯然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但魏相公躊躇許久,卻緩緩開口:“如果可以……不知能否詢問谛聽?”

崔珏大吃一驚:“你要驚動幽冥教主?”

谛聽是随侍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薩的靈獸,法力通玄遍觀三界,能聽聞此娑婆世界一切至細至微的聲響,自然能輕松探查到瓜洲發生的一切隐秘。但鎮守幽冥的神物怎能擅擾?更何況還牽扯到地藏菩薩!——魏玄成往日也不是這樣浮躁輕薄、膽大妄為的人吶!

他脫口而出:“無故驚擾神物,這可不是小事!”

魏征自然知道其中的輕重,但神色依舊鎮定:

“我本也不敢這樣冒昧……可不知如何,心中卻實在是七上八下不能安定,雖然不知緣由,但隐約總覺得有什麽大事,只怕還牽涉朝廷,牽涉政局,乃至牽涉當今聖上——煩請老兄千萬為我一試,若有不妥,在下一人承擔便是!”

這一句話鄭重之至,已經近乎于擲地有聲的囑托。崔钰沉吟片刻,想到其中隐約牽涉的“聖上”二字,終于不再多勸;他深深看了自己這老友一眼,徐徐點頭:

“好吧,我便替你一試。”

煙火一閃而逝,崔判官的影子消隐無蹤。魏相公夫婦各有顧慮,不能再睡,點亮燭火在床上盤坐了半夜。

直到卯時時分,香爐裏火星四濺,終于袅袅飄來崔珏的聲音:

“……谛聽上尊見了我一面,卻不願多說;只是托我提醒一句:可還記得樓觀道麽?”

“……樓觀道?”

·

停留幾日,大致穩定涼州城中蔓延的疫病之勢,眼見時日不多,林貌便不再耽擱,告別了孫真人與紅拂,悄悄再次踏上行程。

臨行之前,他送了孫真人一張聖上禦書“便宜行事”的紙條(由貍花貓以爪沾墨,一揮而就),方便孫真人調用物資,清理此地病原;又贈送紅拂一幅由蓬萊至東瀛的航海圖,約定他日共謀建國之大計。

“生平知己難求,能與姑娘盤桓數日,實在是難得境遇。”彼此揮別之時,林欽差還依依不舍的囑托紅拂:“要是令師兄妹拿定了讨伐東瀛的注意,一定要告知在下啊!在下必定竭己所能,盡此綿薄之力……”

伐東瀛诶!這麽大的樂子要是不看,他豈不白到大唐走一遭?

紅拂與孫藥王也很感動。他們可不知林欽差的底細,只以為是真真正正毫無摻假的貴人。這樣的貴人願意折節下交,氣度實在讓人心服。因此,他們特意将欽差送出城外三十裏,還各自奉上一件禮物;紅拂送的是貯存劍氣、能殺敵護身的劍囊;孫藥王則送了一個能驅逐毒蟲的香囊,還特地叮囑他注意事項:

“老朽雖給那玄貓點開了心竅,但效力卻不甚穩固,難免退轉。這香囊中一樣有犀角粉末,只要早晚熏上一次,便無大礙了。”

林貌接過香囊,連連道謝,心想這一只貓倒要三四支犀角粉末來配它,無怪乎貴得叫人咂舌;以這個身價看來,估計那位瓜洲的錄事參軍遭一回重,還真不算什麽冤枉。

·

自瓜洲出發以後,林貌以神行秘法走過上百裏戈壁,向東越過大唐以烽火臺組織的防線,蜿蜒抵達玉門關。而今朝廷預備着對突厥用兵,邊境局勢日趨緊張,中原與突厥的商道随之大受影響,玉門關的行商蕭條了許多。貓貓陛下看見沿途的情形,亦不由出聲感慨:

“……兵者兇器,朕亦不得已而用之;只盼着戰事早定,天下能重歸太平吧。”

林貌安慰聖上:“陛下不必顧慮。以史書所載,李藥師征西突厥乃一戰定乾坤,半年不到就料理得幹幹淨淨。只要長遠得益,忍耐一時也不算什麽吧?”

貍花貓微微搖頭:“……兵者大事,不可以不細查。可勝在敵不可勝在己,不能有那樣僥幸的心思。”

正史中唐軍的勝利當然酣暢淋漓,但也是趁着突厥內亂、草原天災,才能以強擊弱,一舉殲滅。而今形勢不同,恐怕未必會有那樣好的天時了。

當然,與大手子談這樣的事情并無用處,貓貓陛下也不過稍稍傾吐一點胸中塊壘而已。他在穿越之初,還曾幻想着能從現代那莫可計算的暴力機器中截取一點來加強唐軍。但等真的深入了解了另一個世界運轉的邏輯,卻不能不打消這點癡心妄想——以現代管制之嚴密,別說大規模的軍火了,就是稍微碰一碰李哲負責的那把**,估計都得讓林阿宅進去喝一壺。

他們在玉門停留了一日,一面是要歇一歇腳,另一面則是想打探打探當地的名聲,給玄貓找一戶好人家寄養。

而今林貌家中已經養了一位皇帝外加一位宰相,于情于理于臣子最基本的道德,似乎都不應該心存旁骛,照顧什麽新來的小黑貓了——三只貓咪彼此聚居,要是一個不好起了沖突,鏟屎的該怎麽調停呢?細細想來實在有不忠誠的嫌疑,幹脆只能暫時托付給旁人。

畢竟吧,貓咪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當然,當然,這裏絕沒有暗示陛下被貍花貓本性影響可能心生嫉妒什麽的——但還是那句話,貓咪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

玉門關行商聚集,為了派遣旅途的寂寞,大都有養貓養狗的風氣。但他們考察來考察去,選的人家倒是沒有問題,可最大最棘手的麻煩,卻是實在沒法将手中的玄貓交托出去。

孫真人的判斷毫無差錯,即使以昂貴的犀角香點開了這貓咪的心智,那所謂“開竅”的效果也是相當不穩定的。它倒的确是能跑能跳,看起來與尋常貍奴無疑,不必陛下費心指導;但等林貌打開罐頭給玄貓喂飯時,這只不長記性的小貓咪依然嚎叫着沖鋒上前,埋頭就是報仇雪恨一樣的猛烈幹飯,險些将自己給噎得得直翻白眼。

“怎麽會有這麽蠢的貓?”林貌嫌棄的将它拎起來:“白白浪費老子的好藥!”

犀牛角多珍貴啊!怎麽就點醒了這麽個蠢貨?

玄貓立刻炸毛,喵喵叫着要來撓他,還嘶哈嘶哈朝他哈氣,看來是聽懂了這句吐槽,大表不滿——這個時候就又聰明起來了!

被吐槽的小玄貓很不高興,足足有一刻鐘都不願意理大手子,轉着圈用大屁股怼着他,以此表示憤懑。不過一刻鐘後它又恢複過來,重新繞着鏟屎官的腿打轉,讨好的還想要一口罐頭。

林貌原本還心存幻想,以為這是小貓咪寬宏大量不同自己計較,甚至難得生起了一點愧疚之心;但很快他就發現,這與其說是貓科動物少有的的寬宏與善良,倒不如說是這蠢貓的內存太小,已經記不住這樣久遠的事情了。

……要是将這樣的貍奴寄養到別人家,那不是妥妥的坑人嗎?

至于這只玄貓所謂“通靈”的本事,也是一如慣例的不靠譜。它倒是經常對着無人處喵喵大叫、拼命炸毛;但據大手子以心境仔細觀察的結果,這些炸毛之中,大概只有三成是真見識到了路過的游魂野鬼,至于其餘七成嘛,則多半是在咒罵面前的柱子石頭野草等等障礙物,命令它們立刻給玄貓大人讓路,否則就只能框框往上撞腦門了……

……這都是些什麽怨種啊?

大手子暗自嘆氣,只好暫且收養這只笨到脫不了手的貍奴,順便又在心裏給送禮的錄事參軍記了一筆,打算到長安後再參他一本狠的。

有這樣糊弄欽差的嗎?當欽差不會發毛是不是?

·

當他們徒步穿越玉門關與涼州之間的廣闊綠洲時,這只玄貓又舊病複發了。它從林貌懷裏跳下,對着一塊山石的陰影喵喵狂叫,尾巴直豎,還立起了飛機耳。

大手子與貓貓陛下一齊嘆氣,相對無言。

如此沉默片刻後,陛下跳出背包,在陰影中來回出入幾圈,還喵了一聲,提醒那玄色的蠢貓。

——按他們的經驗,這貓多半又是把影子看作什麽又長又寬不可逾越的牆壁了,因此才放聲大叫,表示恐吓,順便壯一壯自己那聊勝于無的膽子。這種情況下,還必須得貓貓陛下親自為它示範,反複穿越陰影,才能打消玄貓莫名其妙的警惕心,不再害怕在影子上撞壞腦袋。

……雖然這種腦袋的确也沒啥好壞的區別就是了。

不過,陛下不辭辛苦已經穿越了五六次,玄貓還是四爪抓地,貓毛直豎,又尖又利的向影子處大叫。叫聲凄厲難聽,連林貌都不耐煩了,幹脆厲聲呵斥:

“居然還能笨成這樣!腦殼裏面長的都是個什麽?這樣的豬腦子,送回去賣給劉博士算了!”

還未等玄貓轉頭哈氣,發洩它那持續僅有一刻鐘的憤怒。陰影處忽而青煙袅袅,飄出了一個淺薄似剪紙的人影,白衣黑帽,寬袍長袖,深深的朝林貌作揖打躬,語氣帶着顫音:

“……見過先生。”

林貌:??!!!

這陰影下居然還真有鬼魂?

——他還錯怪這小笨貓了?

大手子一頭霧水,所剩無幾的良心居然罕見的刺痛了。他躊躇片刻,拱手道:

“不知閣下是……”

拱手時掌心翻出,那猴哥所寫的“敕”字便大剌剌露在人影之前了。那人影劇烈顫抖,終于小聲開口:

“在下——在下姓謝,忝在地府任職。”

這個裝扮,這個職位,再加上這個名字……

林貌的眼睛立刻鼓了起來:

白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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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魏大人本來是可以逃脫變貓命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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