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解釋

第42章 解釋

因為身份實在尴尬的緣故, 林貌并不能随帝後光明正大的入宮飲宴。陛下思索再三,便特意将他安排到長安郊外的一處莊園休憩。這園子還是昔日長孫無忌顯貴後特意獻予皇後的地産,供皇室游獵時聚飲所用。不僅風景秀麗、清淨偏僻, 地位上也不同尋常——朝廷的言官風聞奏事, 連皇帝的行宮都可以随意查探;但怎麽消息靈通, 總不能窺伺皇後的私産吧?

當然,将辛苦請來的大賢之士僅僅安排在郊外的別院,無論怎麽說都有點欠缺禮數。因此, 陛下在臨走前賜給了林欽差一面金牌,可以借此信物召集京中的大臣聚會,聊以派遣時光。

隋唐沿襲魏晉以來縱情田園的風氣, 很喜歡在依山傍水的莊園裏設宴游樂,彼此清談高論, 算是上流貴族最為風雅的愛好;而今有聖上禦賜的金牌為證物, 那榮耀便更是非比尋常。

可是,作為略有社交恐懼的土狗,林貌卻實在不太能接受這樣高雅而的交際。他委婉的想推辭這非分的恩賞:

“各位大臣都有要事在身,豈非會打攪朝政……”

“大臣們也盡有閑暇的時候。”陛下看了他一眼:“如閻立本、歐陽詢、虞世南等大小臣工,這幾日的空閑便很多。”

在旁細聽的長孫無忌略微茫然, 心想旁人也就罷了,虞世南貴為秘書監重臣, 什麽時候又“空閑很多”了?

林貌同樣是微微一愣,而後立時便是恍然領悟,湧出說不出的狂喜;他抖着雙手接過這價值連城的金牌, 真心實意的連連謝恩, 真有不惜肝腦塗地的感激。

閻立本作畫, 虞世南撰文, 歐陽詢題詞——這又是怎樣一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足以讓一切藝術愛好者狂喜到胡言亂語的景象啊!

初唐之人類群星閃耀時——僅僅一個剎那之間,阿宅就連畫的名字都給想好了。

·

自然,受人賞賜,給人辦事;君恩如此,不能不竭死以報。第二天一大早,欽差便早早動身,卡着點打車直奔醫院門口,順帶還捎上了早已迫不及待,甚至不惜化為貓形的皇帝陛下。

因為時間太早,候診大廳基本沒有病人。負責接待的護士翻了翻他們交上去的資料,卻沒有遞來體檢報告,而是請他們到隔壁的辦公室稍等,說還有一些流程要走。

林貌略微有些詫異:

“往常不是直接繳費就可以了嗎?再說我還帶着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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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關系。”護士仔細看了背包裏的貓貓頭一眼,神色不變:“辦公室不是醫療區,寵物也可以出入。請林先生稍坐片刻,會有專人為您指導的。”

林貌一頭霧水,跟着護士的指點走進了左側狹小的房間。說實話,在醫院裏居然撈到了專人服務,那心态上肯定是比較微妙。但林貌根本還來不及想這麽多,他剛剛進門,辦公室裏便有一位面色和藹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笑眯眯請他上坐,給他倒熱水:

“你好林先生,我姓李,專門負責與這一片的醫院對接,有時也辦些雜事,你叫我老李就好——你問我來幹什麽?是這樣,林先生,我們昨天接到了派出所轉來的電話,說是醫院有人報警,懷疑附近有非法的人口貿易,而你可能牽涉其中……”

林貌哧溜一聲,滑到了沙發上。

·

這輕描淡寫的解釋比一記耳光還狠,扇得林阿宅目瞪口呆眼冒金星,剎那間連腦子都不怎麽好使了。他蠕動嘴唇,只能呆滞的重複:

“人口貿易?”

——大概窮極他一生的想象力,也想不到這四個字居然還能與自己産生聯系。

“是這樣。”老李推一推眼鏡,笑容不變:“報警的醫生提交了幾份檢測報告,顯示沒有在體·液樣本中發現天花、百日咳等管制傳染病的抗體,記憶t細胞也處于極為原始的未分化狀态,并對個別抗原表現出了反常的敏感——簡單來說,這表示病人在出生以後甚至沒有接受過最基本的疫苗注射,以而今的醫療條件來看,當然十分罕見……”

他又從身側的公文包裏抽出了幾份x光片,伸手推給林貌;林貌呆呆接過,只覺相片上勾勒的紅圈極為刺眼。

“……此外,在某位青年男子的骨骼成像中,還發現了大量陳年的愈合疤痕,是明顯被鈍器擊傷的跡象——部分痕跡還相當接近于致命部位,可謂觸目驚心——以刑偵專家檢查後的原話,這樣厲害的傷形,他也只在某些窮兇極惡的**打手身上見過。”

“喔,當然,還有最為決定性的證據——在接到體檢報告之後,警方申請調查了基因數據庫,但沒有在庫中發現任何與樣本有關聯的記錄,甚至找不到有近似血緣關系的親屬。基因數據庫并不完整,但遺傳因子的差距居然大到這種地步,就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了。對不對,林先生?”

老李平平敘述完畢,神色依舊是從容平靜,毫無起伏,仿佛只是在背誦例行公事的卷宗,而非講解某個疑點重重的大案。而林貌……林貌不知不覺間已經冷汗涔涔,面色蒼白,隐約中真有頭暈目眩的惶恐。

無醫療記錄——骨骼有舊傷——基因庫中查無此人——如果僅僅只有其中一件,他還能絞盡腦汁,勉強辯解;但當三重證據被接連抛出,那就是以網文寫手的想象力,也實在想不出狡辯的托詞了。說實話,這些證據環環相扣、邏輯缜密,簡直可以立刻推斷出板上釘釘的結論,乃至于當庭宣判他的刑期——

林貌長長吸氣,感受到身後的貍花貓也僵成了一根硬邦邦的貓條。

顯然,無論是他還是陛下,都實在太低估現代社會的嚴密與強悍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整套系統都是溫和、平靜、毫無波瀾的,但當某些紅線被觸動時,它所展露出的獠牙恐怕會超越人類最狂野的想象。

而作為不小心觸動紅線的一員,林阿宅可一點也不想體會現代組織的效率

他只能垂死掙紮:

“……不好意思,這些我都不太懂。我只是随便找人做的檢查,根本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如果非要問是誰做的檢查,那就只能咬死說是随便找的純路人,而今已經不知去向——反正事情到這一步了,除了打滾以外,還有什麽辦法?

老李深深看了林姓嫌疑人一眼,目光深邃而又冷靜,比x光更具穿透力。

如此凝視片刻,他稍稍移開目光,有意無意的瞥了背包中炸毛的貍花貓一眼,随後莞爾微笑:

“林先生,請不要這麽緊張。我并非警方的工作人員,在這裏談論的一切也并沒有任何法律效力……再說啦,如果警方真的有這個懷疑,難道還能讓林先生你自自在在的到醫院來嗎?”

林貌:“……啊?”

“接到報警之後,警方相當重視。”老李道:“我們協同做了充分的調查,得出了全面的結論——醫生遞交的體檢報告當然是很有力的證據,但僅憑這個就做決斷,還是太魯莽了;從搜集的數據看,林先生應該不會有參與這種惡性案件的動機——或者時間。”

他又從包中抽出了一疊厚厚的A4紙,一一在桌上展開。紙張的內容錯綜複雜,包括林貌的租房合同、自搬家月以來手機信號的定位、每日上網的頻率及通話次數,乃至——乃至路邊攝像頭與高天衛星拍攝到的,他定期出門采購的畫面。

——這上百頁分門別類的A4紙,已經足夠概括林阿宅全部的生活內容了。只要任何一位有常識的公職人員,都能從情報中準确推斷出林貌的一切偏好、習慣,任何不為人知的細節。

至于判斷作案的動機與時間,當然更不在話下。

嫌疑驟然而來,又驟然洗脫;林貌瞠目結舌,說不清自己是該喜還是該悲,抑或應該感受到惶恐不安——解脫嫌疑當然是好事,但如此缜密、細致,幾乎等同于“不計一切代價”的調查報告,為的卻絕不可能是給他這小小的阿宅洗清罪名,而必然有更為急迫且關鍵的用途——

那麽,作為默默無名的區區網文寫手,林貌又能有什麽關鍵的用處呢?

他悄悄打了個寒顫。

當然,該說的還是得說。林貌很艱難的開口:

“……有勞諸位費心了。”

——雖然他一點也不想讓人這麽費心。

李先生只是笑了笑:

“這都是應該做的。不過,在檢查林先生的日常行為之前,我們還對送上來的樣本做了新的、更全面的調查。從分子遺傳學的角度講,警方的結論仍然不夠詳盡——這些樣本與現代基因庫的關系已經相當之遠,基因型的分化恐怕已經在幾十代人以上,足足千年的差距。”

“以檢測專家的說法,類似的表現只在中遠古的人類基因樣本中發現過。如果不是送檢的樣本仍有活性,他大概都該懷疑這是什麽中古時代的遺留組織了……所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林先生?”

在此溫和的催問之前,林先生默默張嘴,一時言語不能。當然,或許是先前被震撼得太過厲害,心中早已有了準備,而今雖然噤口難言,卻沒有喪失最為基本的思維能力。

……雖然李先生說得輕描淡寫,但僅就林貌知道的那點常識,要想将基因詳盡分析到這樣精準仔細的地步,消耗的經費最少也在六位數。耗盡心力做到這種地步,想要獲取的東西,當然不同凡響。

在這樣的偵查力度面前,僞裝也沒有意義了。林貌在心中深深嘆一口氣,暗自對背包裏貍花貓陛下道了句抱歉——現在也沒有機會與聖上仔細商議了,他只能自行其是,吐露無法隐藏的事實。

他緩緩開口:“請問李先生相信……’穿越‘嗎?”

“——穿越?”李先生平靜道:“我不信。”

林貌:?!!

——不是,既然諸位的審查都已經嚴密到這種地步了,難道還沒有發現咱行蹤詭秘、來去不明,甚至——甚至還随身攜帶絕不該屬于現代的物事嗎?

好吧時空穿越的确很難讓人相信,但在諸多不可解釋的證據之前,就算閣下的思維慣性再根深蒂固,不也該禮貌性的表達一下懷疑與震驚嗎?你怎麽能這麽從容的表達否認啊!

——難道你們連這點想象能力都沒有嗎?!

驟然面對這完全超出意料之外的回複,毫無準備的大手子一下子懵了——他還正想着該怎麽安撫震驚惶恐、不明所以的李先生呢!

林貌結結巴巴出聲:“……為什麽不信呢?”

“我是國家公職人員,公職人員怎麽能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李先生道:“如果林先生執意與我談論這些,那就恕我無法回答了。”

他又推一推眼鏡,默默看着茫然無措的林貌,以及背包中同樣躁動不安的貍花貓。

“……當然,如果林先生願意換一個話題,我還是很願意聊下去的。”他從容補充了一句:“林先生曾經在網上從事過文學創作吧?那想必你應該明白,有的時候,一個好的、假設性的問題,比一個魯莽而直接的對話,更能夠接近事實。”

從事過文學創作的林貌:…………

他擡頭與李先生對視,終于咬牙開口:

“那麽,我有一個問題。”

“請說。”

“假設——我是說假設——有一位虛構的公民,向一位虛構的國家公職人員提到了有關時空穿越的問題,并且證據确鑿,絕無疑問;請問這位公職人員,為什麽會推脫不答呢?”

李先生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意。

“的确是好問題。既然是以假設提問,那請容我假設性的回答。”李先生柔聲道:“首先,這位虛構的公職人員當然了解一切證據。但受限于某些規則,他不能正面開口。”

“……某些規則?”

“是的。”李先生道:“請問,林先生所說的那位虛構公民,了解上古的’天人之誓‘嗎?”

驟聽此言,林貌瞬間悚然色變,幾乎言語不得;就連一直專注旁聽的貍花貓都嗖的站起,瞳孔迅速收縮:

為什麽一個現代人,竟然也會了解娲皇侍女、天狐姒狄昔日諱莫如深的’天人之誓‘?

兩個世界之間,難道有什麽不能言語的關系嗎?!

一人一貓驚駭萬分,幾乎忍不住要面面相觑,露出馬腳。還是林貌反應過來,強制按捺下了翻江倒海的驚異。

“我——他知道。”他低聲道:“是周公旦與諸位天神拟定的契約,對不對?三界天神一齊約定,遺忘殷商的人祭儀式,抹去所有’六天故氣‘的印記,淡忘血腥的歷史,防止後人重蹈覆轍。”

李先生頗有些詫異的看了林貌一眼:

“……說得相當正确。”他道:“周公’天人之誓‘,最為關鍵之處,并不僅僅在于消弭人祭、改革歷史,更是揭示了某個極為重要的規律——神靈的力量相當強大,但也要受到凡人的約束;只要利用好契約與誓言,就可以有效的制衡天神。”

“因為歷史的局限,人類的力量太過微小,周公盡管消滅了人祭,卻仍然不敢對神明施加更為嚴厲的管束,雖然他一直盼望’皇天無親‘,可大多數時候都很難實現。但世界總是會改變……在天人之誓數千年以後,某個虛拟的組織終于自人類社會中掌握到了足以改變整個世界的力量,并決心打破往日的規則,修改這因襲數十代人的誓言。”

林貌詫異不已:“修改誓言?——怎麽修改?”

“如果那位虛構的公民真的能穿越兩界,那麽他應該見識過神魔世界真正的面目。”李先生淡淡道:“簡單來說,籠統的将神秘力量歸因為善與惡都是錯的。這些超凡的存在很難被人類的道德約束,他們殺人也救人,害人也護人,種種舉止怪異而難以理喻,好壞交織不清。不能做一致的判斷。”

林貌與貍花貓陛下仔細回想自己往來途中的種種見聞,相當認同的點頭。

“所以,一開始修訂誓言的目的很明确,虛拟組織的前輩們希望揚長避短,放大善而規避惡,充分利用契約的規則,将神明的力量引導到對人類有利的方向。”

“……還能這樣做?”

神明居然也能答應?

“當然可以這樣。當時人類強盛,鋒芒實在不可抵擋——在先賢的帶領下,人們消滅蝗蟲、修築堤壩、防治沙漠,釋放的偉力無邊無涯無可計量,十幾年內創造的生産力等于過往數千年的總和。人類功業興盛,則神明随之衰微,既然力量平衡已經改變,誓言自可以稍作更改。”

“所以,一開始指定的條約,是希望天神摒棄惡的本性,對人類的一切舉止,都應該保持絕對的善意。”

這條約委實有點太過于離譜,聽得林貌與貓貓陛下都翹舌難下,兩眼圓睜。

……與此相比,他們搞的什麽“長臂管轄”,可實在是太保守了!

林貌略微皺眉:“可是……”

可是,現在他熟知的這個平靜而緩和的世界,似乎并沒有按照契約中的條款發展啊?

李先生笑了一笑,繼續娓娓道來:

“……條約尚未簽訂,就有人發現了不對——雖然規定了’善意‘,但天神所表現的善意,似乎卻與人類的想象相距甚遠。譬如,某些上古的仙神在接受信徒禱告之後,很有可能會真心實意、充滿慈悲的賜予他們絕對平靜的快樂,所謂道家之’忘憂‘。”

“——’忘憂‘?”

“’巧者勞矣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要想忘記憂苦,就得消弭所有感知、智慧、記憶,回歸到朦胧而混沌的狀态。這種學說當然很美,可一旦被神靈以善意賜下,那麽結果便實在無法預料……但誰也不能指責神明,因為這是符合契約的賜福,純粹而毫無瑕疵的善意,對全人類至為真誠的熱愛——只不過熱愛太過特異,凡人難以承受而已。”

“察覺到這一點後,有人再次嘗試改變規則——既然神明的三觀與人類的三觀差距太大,那便以人類的是非為是非;人類的道德觀念并不能絕對保持一致,那便以絕大部分人贊同的道德為基準。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與大多數民意的三觀永遠保持統一,應該沒有問題了吧?”

老李看了一眼對面,在貍花貓與它的主人臉上看到了兩種渾然不同的表情——貍花貓是皺着眉若有所思,但明顯的有贊同之意;而林貌則是神色凝滞,俨然欲語還休。

居然能從一只貓臉上看出“表情”來,實在是讓人詫異不已。但李先生的神色并不為所動:

“有什麽問題麽?”

林貌遲疑不決。他當然不敢随便懷疑先賢。但十幾年所接受的常識與實踐仍然發揮了作用,讓他不能不生出怪異的憂慮:

“大多數的道德觀——也未必一直是正确的吧?”

李先生眯了眯眼,而後微微噓氣。

在這短暫的猶豫之中,現代與古代的差距便真正體現出來了。林先生的聰慧與決斷當然都不如困在貍花貓中的那一位,但在經歷了某些特殊的歷史之後,他卻本能的察覺到了某些古人難以意識的東西。

“……先生很敏銳。”他平靜道:“不錯,永遠遵從大多數人的意願,當然是很讨巧的選擇。但從本世界已知的歷史來看,這種選擇卻未必有多麽明智。”

“——畢竟,在僅僅兩百年以前,這個世界的絕大部分人,都還真心實意的相信着現在絕對無法接受的某些理念,譬如皇帝應該永遠存在,譬如女人應該裹小腳,譬如男人都應該框框磕頭——他們對這些理念的信仰,同樣是堅定、真誠、不可懷疑的。如果彼時的神明也遵從大多數人的意願辦事,那麽,一切試圖變革的力量都會被驅逐、消滅,不會有生存的空間。由大多數的三觀所衍生的善意與愛,必會将這個文明固定為活僵屍。”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林貌低聲複述名言。

“準确來說,是少數人會掌握着相對的真理。”老李溫和的糾正他:“不存在永恒而絕對的道德,試圖以自己的價值觀永遠約束後來人,或許是人類最大的傲慢。”

“依仗外力索取利益而規避害處,在本質上就是彼此矛盾的舉措。有鑒于此,新的天人之誓做出了決絕的判斷,不再試圖搖擺于神人之間,執着那點神明的利益,而是斷然選擇了最為激進的道路。”

“’仰仗人力而非神力‘——基于這個理念,重新拟定的誓言斬斷了人神的所有聯系,凡間從此與一切神秘訣別。神明的故事轉為逸聞與傳說,而相關組織的職責亦随之變化,他們負責守護、清理、編造解釋,維持整個無神世界的穩定,但是囿于契約的存在,卻絕不能直接承認神秘——視角總是相互的,承認神秘也等于被神秘承認,會極大增加神明幹涉的風險。”

“……當然,就像我說的一樣,這些都只是假設與虛構。”老李屈指敲擊桌子,以最後的輕描淡寫結束了長篇大論的密辛:“我們談論的與現實毫無關系,林先生應該清楚這一點。”

林貌:……

他默然片刻,幹巴巴開口:

“那麽,這位虛構組織的公職人員,為什麽要特意說這麽多呢?”

“因為這個虛拟的組織很好奇。”李先生道:“誠然,這個組織遵守的原則取得了莫大的成功,人類在無神的世界順利壯大,創造出了難以想象的繁榮。但真理并非永恒,時殊世異,人心亦随局勢變化,組織的成員有時也忍不住會生出疑慮——當初那樣決絕、果斷,絲毫不留餘地的訣別,真的是正确的嗎?有沒有其他的,稍微調和一點的道路可以選擇呢?或許稍微利用神力,也是可行的吧?”

說到此處,他擡頭望了一望牆壁,雪白牆面上屏幕閃爍,還在循環播放着抗旱救災的緊要新聞。

“——譬如,組織的成員非常清楚雨神的祭祀方式,但在契約的限制下,即使面臨空前的旱災,他們也決不能召喚神力、緩解災情。因為條文約束而坐視人民的利益遭受巨大損失,這又是合乎道德的嗎?”

“當然,即使疑慮再多,要想倉促修改完整運行數十年之久、早已深入人心的天人之誓,那也極其艱難。組織不能拿民族的前途做賭注,因此退而求其次,希望能親眼看一看另一種可能,另一條道路,另一個世界人神關系演變的記錄——這種實驗的結論比什麽都珍貴,值得傾注巨大的精力。”

林貌張口結舌,言語不得,辦公室中霎時一片寂靜。

·

這一番話驚世駭俗,用意則實在詭谲莫測。不但貓貓陛下一時懵逼,就連林阿宅都緩緩眨眼,仿佛在艱難着思索用意。

“……所以。”他喃喃道:“只是觀察實驗而已麽?”

“請不要誤會。組織依然會保護穿越者一切權益——”

林貌打斷了他:

“——不,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實驗,那總得有實驗經費吧?”

老李:?

“林先生是說?”

“我想,就算要觀察’另一種可能‘,想看的也是人類自立自強,壯盛強健,而非妖魔怎麽花式吃人吧?!”林貌有理有節的力争:“這樣的大事,難道是孤身一人可以做到的嗎?您是不知道,我——那位虛拟的穿越者,在另一個世界是多麽艱難!每天一睜眼,考慮的就是大唐九州萬方,億兆百姓,這樣大的壓力,要是還沒有外力支援,哪裏還混得下去!”

老李:…………

真正統禦大唐九州萬方、億兆百姓的貍花貓陛下:…………

顯然,在尋根究底,了解到自己真正的地位之後,自覺暫時不可代替的大手子漸漸有了莫大的底氣,乃至于壯起膽子,都敢與工作人員争論高低了。

離開了他林貌,這實驗還能運轉嗎?強撐罷了!

既然是強撐,憑什麽不要點好的?

老李沉默少許:“因為有契約的限制,是不能對另一個世界展開公開支援的。但組織開設有金融業務,那位虛拟的穿越者可以以自己的名義借取貸款,只不過需要抵押物,并且遵循出鏡的金融管制條例。”

出境金融管制條例?林貌當然不懂金融,但試問,哪個奸佞又敢将我大唐劃到境外?

他放下心來:

“可以抵押什麽?”

“常見的是黃金、珠寶,體積小,價值高。”李先生shu lian:“當然,珍稀礦物也是可以的,來者不拒。”

背包裏的貍花貓迅速擡爪,在林貌背上瘋狂勾畫,連連用尾巴拍打示意。

林阿宅換算了幾秒,得出數字:

“十二噸黃金的話……可以抵押多少?”

“五十個億左右,但需要全部驗貨。”

“全部驗貨?——這不行!”感受到貓貓拍打的力度變重,林貌立刻改口:“如果全部驗貨,國庫就空了!大唐兩京十道,無數州府,可是在我——穿越者的肩上擔着!稍有不慎,恐怕大小臣工只能上街讨飯了……所以真沒有什麽優惠嗎?”

“我們可以提供低廉的利息。”李先生柔聲道:“除此以外,其實高質量的藝術品也是可以委托拍賣,抵押貸款的——當然,藝術品的價值必須足夠的高,能夠得到充分的認可才好。畢竟受規則所限,有些故事是很難圓好的。”

他的話委婉而又含蓄,但基本已經點到了關竅。林貌心領神會,剎那間靈機一動:

“高質量的藝術品不是問題!”他脫口道:“每天一幅閻立本的畫,再搭配歐陽詢與虞世南的字,怎麽樣?”

李先生猝不及防,忽的張大了嘴。

你擱這兒搞批發呢?

說實話,他們的探查固然細密詳盡,但囿于時間所限,還沒有完全摸清林貌的底細,可如今看來——如今看來,這小子在“那邊”的身份,怕是高得離譜啊……

眼見李先生半天不語,林貌唯恐份量不夠,趕緊加碼:

“其實,每周再加一份太宗皇帝的飛白體,那也是可以的——”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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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寫完了!

所以會有合作、觀察、貿易,但不會有直接的介入——在實驗結論沒有出來之前,新的天人之誓便不可破除。現代會故意無視穿越的存在,最多提供力所能及的、虛構下的幫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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