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魏征
第45章 魏征
黑色的貓?
林貌微微愕然, 一瞬間還不并以為意。他抵達長安後事務繁忙,還沒來得及關心自己随身帶來的小玄貓,只是将它寄放在了自己下榻的皇後別宮;以這只貓咪平日的智力, 随意亂竄乃至于迷路後穿越至現代, 似乎也不算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林貌忽的打了個哆嗦, 意識到了關鍵:如果沒有服用特制的丹藥,生物體可是絕不能穿越兩界的大門,穿越到現代的!
這只貓也吃過金丹?!
有了陛下與房相公的例子, 林貌倒并沒有什麽匪夷所思的驚奇,只是張皇之中,格外有些頭皮發麻——要知道, 這幾日他與陛下往來議論兩界之間的協定,曾經在家裏保存過大量機密級別的資料;如若真有什麽奇怪的貓咪溜過兩界大門, 那搞不好會看到大唐朝廷某些絕不可示人的密辛。
——譬如數額驚人的抵押合同、極盡喪心病狂的撈錢思路、掘地三尺的搜刮計劃……之類的。
要是這些密辛稍稍流出, 那傾家蕩産典當字畫才能勉強抵押到貸款的皇帝陛下可就真要顏面無存了,順便還會帶累得大手子聲名掃地,将來穩穩能在佞臣傳中名列前茅。
皇帝顏面還無所謂,這佞臣的名聲委實承擔不起。有鑒于此,林貌思路電轉, 趕緊一口答應了下來,并請對方趕緊将貓咪送來, 先把這行跡可疑的犯貓控制在手上再說。
送玄貓來的是一位叫丁曉的年輕人,文質彬彬,笑容可掬, 提着一個很精致的貓籠。籠子裏玄貓趴伏蜷縮, 周身黑毛炸成了一團, 顯然受驚不小。
有這來歷不明的貓咪在前, 林貌也不好闡述他雄心壯志的長篇大論了。他只能将陛下簽字的協議以及昨日君臣對談的草稿交給了丁曉,請他轉交李先生詳閱,擇日再談細節。
丁曉接過公文,稍稍翻閱幾頁,神色不由微變。他只是跑腿的辦事員,按理不該随意議論,但躊躇片刻,還是開口:
“林先生,這’土地預售‘的建議……”
林貌道:“我想,這應該不違背協議內容吧?”
“當然不違背。”丁曉遲疑道:“但具體來看,若要實施這個建議,恐怕将會引發大規模的戰争……”
以史事而論,難道貞觀初年的大規模戰争還少了嗎?林長史并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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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我相信李先生總能諒解。”
這是能否諒解的事情嗎?丁曉暗自嘆氣,心想林先生的見識還是稍有不足。所謂為政必也先正名,不管李先生能不能諒解,在名義上就絕不可能赤·裸裸的支持戰争——大家都還得講點體面嘛!
所以……所以怎麽就不知道稍微改一改用詞呢?也就是上面真心實意要表達誠意,否則這份文件還真讓人難以下臺。
但這些事就不是負責跑腿的小丁能考慮的了。他行了一禮,拎起公文,恭敬告退;在帶上房門時,他又忽的想起一事:
“……是了,這幾日先生家的玄貓寄養在我們的辦公室裏,與主管的公職人員談論了不少派遣留學生的事情。若林先生感興趣,我隔日還可以送幾份留學的報告來。”
林貌:??!!!
·
待丁曉的身影消失于院外,匍匐許久的玄貓終于伸手撥開門鎖,從籠子中一躍而出。它低頭俯視林貌,,金黃的瞳孔燦爛若寶石。
“林先生。”玄貓淡淡道:“你與陛下在此處做了好一番大事啊!”
林貌跌坐在沙發上,目瞪口呆,反應不能。
盡管在這前所未有的震驚之中,林長史的思路仍然在勉強運轉,他結結巴巴道:
“你都——都知道了?”
“差不多吧。”玄貓語氣平淡:“在下誤打誤撞跑出這小小房間後,很快便被某些舉止怪異的人收留。這些來歷不明的男女似乎以為在下與你林先生頗有淵源,因此言談中并不避諱。我趁隙稍稍試探了幾句,也打聽出不少消息。”
說話之時,玄貓顧盼自如,面容平定,眸色燦燦生輝,俨然敏銳高明之至,哪裏還有往常那種大腦缺失的美?
林貌只覺冷汗淋漓,暗自叫苦不疊。顯然,由于兩界之間嚴重的信息偏差,某些虛拟機構的虛拟公職人員大概産生了一點奇怪的誤解——他們似乎真以為林貌完全掌控了大唐的局勢,因此從“門”中走出來的任何一個生物,都應該是林先生無形的盟友,可以給予某種程度的信任。
當然,即使抱有信任,他們也未必會在一只貓面前特意交代什麽。但只要言語中稍有洩漏,就足夠某些聰明絕頂的腦子判斷出狀态了。
而今局勢已經走到這一步,再抵賴也沒有意義。林貌只能嘆了一口氣:
“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
總得摸清身份,才能判斷此次洩密的危害吧。
玄貓瞥了他一眼:
“不過是解釋一下來歷而已,林先生不必這樣惶恐吧?就算這幾日沒有見到,将來議論這份兩界的協議,要在政事堂達成共識,恐怕也是繞不開在下的。”
林貌長長呼一口氣,只覺神魂又回歸于軀殼之中,他掙紮着從沙發上坐起,剎那間仍心有餘悸。
“……魏相公?!”
·
确定了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後,林貌驚駭莫名,但懸着的一顆心髒終于落了下來——雖然魏征驟然現身,實在超出一切意料之外;但好歹魏相公總是自己人,不用再擔心洩密的問題。就算真有什麽遮掩不住的,他也可以盡數推到陛下身上……
魏相公總不能去逼問皇帝吧?
一念及此,林貌心下大髋。他伸手擦拭汗水,趕緊起身:“原來是魏相公——如今陛下不在,恕我實在簡慢了。此間的事情實在複雜,魏相公若有不明白的,容我慢慢解釋。”
但林長史顯然低估了魏相公的攻擊性;作為朝中負責監察百官诤谏君王的宰相,那種尖銳淩厲鋒芒畢露的作風,可絕不同于和光同塵調和陰陽的房首相——人家的專業就是四處開怼,大概還從不知道什麽叫和稀泥。
所以,從不和稀泥的魏相公果斷繞過了大手子欲語還休的遮掩,直接指出關竅:
“陛下與房相公到此處以後的種種,我大致也有猜想了,無非又是變成了一只貍奴,與我的遭遇差相仿佛而已。此處世界中的種種玄奇,我大概也已領略,可以體會陛下昔日駕臨此地的感受……”
林貌:……
……不,雖然都是變做貍奴,但相比溜出房門後立刻被人請到辦公室好吃好喝的魏玄成,陛下與房相公的經歷可就實在要坎坷得多了;魏相公以己度人,委實失算。
玄貓又道:“有鑒于此,陛下要施行的種種變革,做臣子的自然絕無反對的理由。只是,我被那些舉止奇異的男女帶走以後,曾在某個’辦公室‘裏聽他們議論,說是大唐為抵押什麽’貸款‘,要搜刮國庫中所有的黃金?”
林貌:…………
怎麽什麽話都往漏呢?
“這是他們誇大其詞。”他幹巴巴道:“的确是要抵押黃金,但哪裏就到了要搜刮幹淨的地步。”
“那具體是要抵押多少呢?”
“……大概也就抵押七、八成吧。”
玄貓不動聲色,靜靜凝望了大手子片刻:
“喔。”
林長史垂頭喪氣,羞赧無地,真恨不能從地縫中鑽進去。但也實在沒有辦法,國庫不是皇帝私産,調動黃金是必然要政事堂幾位宰相一起過目畫押的,根本瞞不過魏征的耳目;與其糊弄過去日後被拆穿,還不如現在就爽快承認。
當然,他仍不甘心的狡辯了一句:
“有進有出,我們也在想法子補充國庫。”
“補充國庫?”玄貓若有所思:“是了,我還聽人說過,林先生與他們達成了一項用黃金交換白銀的協議,想來便是以此補充國庫的吧?”
林貌簡直是無言以對了。果然是留名史冊而聲震一時的貞觀名相,僅這份老辣淩厲舉一反三的眼光,便委實不是常人可以抵敵。魏相公忍辱負重而潛伏于辦公室中,怕是真查出了不少底細。
無可奈何,林長史只有低聲解釋緣由。與突厥的交戰迫在眉睫,實在不好直接與朝臣攤牌;這用黃金交換白銀的協議,便是補國庫不足的應急之策。
因為冶煉技術的發展,兩界之間金銀的比例極為懸殊;現代世界一兩黃金至少可以兌換五十兩白銀,而大唐黃金與白銀的比例則長期維持在一比八以下。只要在現代購入白銀,運送至大唐換為黃金,無聲無息中就能撈到五六倍的收益,而且輕松愉快之至,絕無風險可言。
現代金融數百年經驗所演化的小小魔術,還是很有幾分威力的喔。
玄貓不動聲色,仔細聽完林長史的長篇大論。它似乎沉思了片刻(說實話,在這麽一張熟悉的蠢臉上看到高深莫測的思考,真是太奇怪了),平靜開口:
“在下大致理解了,很有趣的法子。”
“相公過獎——”
“但也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魏相公道:“財如流水,周轉不休,但總不能憑空增加,亦不能憑空減少。國庫在兩界金銀買賣獲取的收益,不過是巧妙奪走了某些人的財富,只是不曾顯露而已。”
魏相公的眼光一如既往的發揮穩定,敏銳看出了林長史話術掩飾下的關鍵——利用金銀比例套利當然收益無窮,可朝廷獲取的利益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歸根到底,大量向大唐輸出白銀必然導致銀子劇烈貶值,而早期以黃金向朝廷購入白銀的人便等于硬生生吃下了這個跌價的悶虧;某種程度上說,朝廷一切的收益,便等于是從白銀貶值中榨出來的……
無聲無息中收割韭菜,才是金融技術的強項。
不過,能在亂世窖藏巨量黃金,大手筆購入朝廷白銀的高手,難道還會是什麽普通人家?其餘不論,反正林長史沒有什麽特別的道德負罪感。
魏相公瞥了林貌一眼,繼續開口:
“……所以,這法子也不過是師法桑弘羊均輸、平準的故智罷了。雖然一時得逞,後患卻是無窮無盡。”
林貌默了一默,有些不知如何回話。說實在的,桑弘羊在現代的名聲未必有多麽糟糕,但以中古儒生的價值觀,此人種種搞錢的手法就真是罪無可恕,所謂“逢君之惡”,鄙賤已極了。
魏相公平日正色立朝,走的似乎也是儒家正統君子的道路;要是張口也銳評一句“言之則污口舌”,公然攻擊他們的斂財的思路,這天還怎麽聊?
他想了一想,只能先打個馬虎眼:“……相公指教的是,但這也不過是一時應急的法子,自然會設法料理後患。”
魏征淡淡道:“一時應急的法子?那些買下白銀承受虧空的豪門大族,會不會相信足下這’料理後患‘的解釋呢?林先生,你知道桑弘羊是怎麽身死族滅的麽?”
果然推脫不開,到底是一步步逼問到此處了。林貌只能默然。
“桑弘羊行刻深之法,鬧得天下鼎沸、流民四起,死了本來也是應當。”魏征不徐不疾道:“但他最終落到贻笑千古的下場,還是因為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告缗、算缗開罪了天下豪商;鹽鐵官營得罪賢良文學;鹿皮幣招惹漢室宗藩貴戚——将舉朝上下勳貴顯要搜刮個幹淨,還沒有一絲一毫自保的法子,如此愚鈍,不亡何待?豈可不慎之!”
林貌:…………
等等,這口氣不太對啊?!
他結結巴巴開口:
“相公不是要反對這個法子?”
“我幾時說過反對了?”
……啊這。
“那相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徹——動人錢財如割肉剜心,這是可以輕飄飄便應付過去的嗎?桑弘羊奪走朝中顯要的錢財,卻不能奪走他們的權勢,如此姑息縱容,才有來日的禍患。殷鑒不遠,難道後世的大臣料理政務,還要軟弱如桑弘羊麽?”
魏征的語氣平和鎮定,柔和從容,卻聽得林貌兩眼圓凸,目瞪口呆:
——【軟弱如桑弘羊】!
如果桑弘羊地下有知,怕都要掀開蓋子從棺材裏爬将出來,看一看到底是哪個後輩這麽極端啊!
……您老真不覺得崩人設嗎?
他上氣不接下氣,臉色發綠:
“相公這說法,是否,是否也太過苛刻——”
“……太過苛刻?”玄貓甩一甩尾巴,依舊心平氣和:“或許吧。桑弘羊畢竟沒有彈劾大臣的權限,世宗武皇帝迫于朝局,也從沒有擺脫過怨恨滿腹的賢良文學。時勢如此,本也無可奈何。但如今再蹈桑弘羊之覆轍,未免過于愚蠢了。”
這話已經不是暗示,而簡直是赤·裸裸的掀牌了:所謂“彈劾大臣的權限”——當今司掌百官風紀,有權限糾劾群臣的是誰?不就是政事堂的魏征魏大人麽!只要林長史能說服當今皇帝配合,那麽君臣默契,便可以避免桑弘羊之“覆轍”——
即使林貌再傻,也該聽出魏相公這話語裏的若有若無的殺氣了。真不知魏相公走失到組織辦公室的這幾天,到底接受了什麽樣驚天動地的信息量,以至于一轉攻勢而淩厲至此?
……不過,作為嘴炮圈縱橫已久的網文寫手,縱然再過震驚恐怖,基本的邏輯思維還是在的。他默然片刻,低聲開口:
“……孝武皇帝與桑弘羊容忍賢良文學,也未必就是軟弱。一味殺伐果斷,不一定是好事。”
以劉野豬的脾氣,你要說他是為了寬容而自己委屈,估計沒有幾個人會相信;他能捏着鼻子容忍這些牢騷滿腹的士大夫們活躍到昭帝朝,必定是真有不得已的地方。
執政畢竟不是玩游戲,哪裏有拎起掃把一掃到底的做法?
魏征微微一笑,倒似乎微有欣賞之意:“林先生見識倒是不凡……不錯,縱然賢良高士與武帝的思路處處龃龉,武皇帝卻也不能一網打盡,反而頗有忍讓,放縱反對者占據權勢。請問這又是為何?”
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有些共識的。林貌立刻開口:
“儒生壟斷學術,把控教育,自然無可替代。”
“林先生聰穎高明,一語中的。”魏征緩聲道:“自古取士,多重策論;精通經術者,致公卿如拾地芥爾。但經術淵深,卻往往是世家中師徒相傳,旁人不得與聞。如此盤根錯節,難以取締,即使雄主如漢武帝,也不能驟然掃除——清理一批士人容易,但下一次任用的士人,也不過是先前的翻版,并無二致;這樣緣木求魚,自是徒勞無功。”
他停了一停,悠悠道:
“……除非,能有某種可靠的方法,可以曲徑通幽,繞開而今經術世家的壟斷,不拘一格的培育人才。”
林貌……林貌緩慢眨了眨眼。
“……我記得。”他小聲道:“相公似乎——似乎向對面咨詢過留學的事宜?”
高卧的黑貓極為優雅的點頭,不勝從容。
“是的。”他曼聲道:“所幸對方非常熱情,為我仔細解釋了這’留學‘的思路——有些超乎想象,但還在理解範圍以內。當然啦,這樣離經叛道的事情,陛下自然是不好開口的,最好是在下出馬,才能問個妥帖。”
……畢竟吧,積累了這麽多年嚴守規制的名聲,不就為了這關鍵時刻的離經叛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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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質疑桑弘羊,理解桑弘羊,超越桑弘羊!桑弘羊還是太軟弱了!
ps:以魏征的人生軌跡,你很難說他是個老老實實規行矩步的儒家君子;實際上,真到了關鍵時刻,魏征也是很拉得下臉的——你看他對突厥等蠻夷,那是何等刻毒啊——可一點沒有儒家“懷文化遠”的風範……